在胶东乡下,农家里每逢婚丧嫁娶、树碑修坟、老人做寿、孩子百日之类的大事,常请周边有名的戏班来吹拉弹唱。戏班大多六七个人,艺人们身上不仅要有绝活,还要能说善演,若哭,得勾得观者泪涟涟;若笑,得逗得人们直不起腰。他们要是揽下活儿,就得一大早赶来,先在主人家
门前演开场戏,然后再穿街走巷,村里有几个路口,就得摆几块场子,一直到天黑,都得不停地奏唱,节目还不能重样儿,否则就端不住这碗饭。 戏班多了,人们的眼光就挑剔起来,老家的人说,若说地道,当数莱西的刘家班儿。
前几天,村里的一家隋姓人娶亲,就请的这家戏班。戏班转到西街口的时候,我跷脚引颈,从攒动人头间看清戏班里有6个人,班头40多岁,高个子,一张瓦刀脸。他先操起一支铜管大喇叭,嘀嗒嘀嗒吹着,堂兄说这叫圆场儿。班头儿的两旁,各站着位吹笙的汉子,一个秃子,一个络腮胡儿,看模样是班头儿的本家。拉琴的是个年轻闺女,风姿绰约,一头浓密的黑发,明眸皓齿,倚坐在一棵芙蓉树下,脸红扑扑的,像盛开的桃花。坐在暗处的是两位长者,一个默默地敲着鼓,一个咧着厚唇乐着,哐哐打着钹。
几人摇头晃脑,一曲《大花轿》奏得红红火火。接下,班头儿吹一段儿,唱一段儿,嗓音远不及喇叭清亮,满是沙哑粗犷,宛如在炭火上熏烤的红薯,弥散着一股浓烈的味道。看客仿佛嫌不过瘾,大声喊来段绝的。班头清了清嗓子,操琴的闺女先拉了个悠扬的过门儿,似春风拂柳,忽而,汉子的双笙齐鸣,又如惊涛拍岸。一圈子人心里的瘾虫儿就勾了出来,脚底跟着曲子踩着节拍,身子晃悠着,像一道被微风吹皱的河水,渐渐起了旋涡。大伙儿正在陶醉,伴奏骤停,班头儿如一只受惊的豹子,突然冲前一步,一个单腿跪地,大喇叭吹得骏马长嘶一般,腮帮子高鼓着,如两只渐渐长成的葫芦,要凸到地上似的。大伙儿在心里给他数着时间,足足半分钟,班头儿没换气儿,长鸣声反而高亢,犹如山巅飞流而下的瀑布,迅猛又缠绵。大伙儿看呆了,也跟着屏气,却一个个像破了洞的气囊,纷纷喘着败下阵来。班头儿还在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忽而又一个鲤鱼打挺,丹田处像有若干欲破壳的鸡蛋上下蠕动,憋得脖上竖起了3根长筋,眼珠子都紫了,那声音渐弱,恰似由喇叭筒里冒出一股青烟,袅袅地飘上天庭。主人终于扔过赏钱,班头才瘫坐在地上,汗水早湿了头发。有人说,他那口气长过3分钟。也有人说,吹手会偷着换气,你是看不破的。
这当儿,拉弦的闺女站到中间,班头儿顾不得歇息,拾起胡琴,拉起了黄梅调儿。闺女顺圈儿走着莲花步,清脆地唱道: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后生们眼都看直了,闺女才唱罢,都嚷着让她唱吕剧。闺女丝毫不忸怩,问唱《姊妹易家》还是《借年》。一个小伙儿抽着纸烟,起哄说来段有劲的。闺女臊他说,化肥厂的大烟筒有劲,要不?大家一阵笑,闺女就学小生唱:
我心里早想把你娶你家里少吃没有住的无钱去雇红花轿……没料想那小伙儿也不是善茬子,接闺女唱了句:“我去借头小毛驴……”眼见场里场外戏成一片,秃子上来打趣说,开凌梭、麦茬鳖,回家准备鲜货去吧!后生们似乎赚了便宜,不好意思再往深里闹了。闺女又唱流行歌曲,她唱《九妹》的时候,歌词一到“漂亮的妹妹”,就朝秃子的头上一摸,秃子就佯装小女子甩辫子,扭蛇腰走步。闺女兴致上来,作明星状跟看客握手,刷拉拉,人群里立马长臂林立,抢着去摸那只白嫩的纤手。闺女哪顾得过来,秃子就乘机伸出胳膊,专去扯年轻小媳妇的手。小媳妇们不干了,哄闹着
去挠秃子的头,这个说他的脑袋里是麻将里的一饼,那个说是白板!惹得敲鼓的老者也禁不住扑哧笑了。
秃子也有绝活儿。伴奏的曲子换成了京戏,是《智取威虎山》里《打虎上山》那段,秃子用唢呐当黑管,把北国风光一下吹到了大家眼前。忽然,人们听到一阵硬梆的嗓音在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大伙儿左看右看,找不出谁在唱。半晌,才见秃子用一面铜钹在唢呐筒前转动,嘴里大概衔着舌哨儿,那歌词全是吹出来的。大家听傻了,纷纷说绝啊绝啊!秃子争了脸,又厚着脸皮去找小媳妇握手,这会儿,小媳妇们没拍他的脑门儿,他就又学赖子扯住人家的手不松,村里的男人笑骂,这小子,够尿泥的!
演奏《游击队之歌》时,络腮胡戴上一顶破鬼子帽,狼狈地学猴子转圈儿,乡亲们就呸呸地朝圈里吐唾沫,孩子们就拿着草秸抽他的脊梁……当间也有严肃的时候,艺人们合奏《浏阳河》,脸上很庄重,村里人也一脸的崇敬,思绪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正午时分,戏班换了个路口,主人家给端来了饭,照例,艺人们吃饭是不进屋的,他们还要边吃边唱,听说还有不少新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