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小提说:“师傅,你不必说了。我不乐意。” 浦小提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不管师傅们旁敲侧击说什么,就是不松口。白二宝看出大伙都乐意促成这件事,也就百折不挠。每天吃饭时分,饭堂就成了白二宝的舞台,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闹得半个食堂的人为之侧目。浦小提就不到
食堂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个饭盒,中午在车间旁开水房的锅炉边热一热,凑合着吃点就是了。她家离厂里挺远的,路上要倒三回车,公交车挤得人仰马翻,饭盒无论怎样横拿竖握,到了厂里,也是汤水狼藉,汁液洒得到处都是,只好免了菜饭,天天带包子饺子之类有馅的面食。虽说少油缺肉素馅为主,白菜韭菜一统天下,但经浦小提的手做出来,就别有风味。吃饭时候,常常有人问:“呦,什么吃食啊,这么香!”浦小提马上从饭盒里夹出一个包子,说:“自己做的,您要是不嫌,就尝尝。”受到邀请的人也不客气,张嘴就吃。家里不宽裕,包子是有限的,浦小提经常半饥半饱。 白二宝一看浦小提不到食堂吃饭了,也改变策略,带饭上班。他三口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腆着脸走到浦小提面前,说:“人家都说你做得包子好吃,给我也尝尝。”
浦小提赶忙在最后一个包子上咬了半口,说:“可惜没了。”
白二宝嘻皮笑脸地指着浦小提放在饭盒里的大半个包子说:“这还有嘛!”
浦小提说:“对不住,我都咬过了。你要是真想吃,明天我多带一个包子给你吧。”她实在对付不了白二宝的死打拦缠,取个缓兵之计。
白二宝说:“别拿明天哄我。我饿,现在就想吃。”
车间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了,显得有些冷清。浦小提说:“我也不是你们家人,也不欠着你的,你饿不饿的,我管不着。反正包子是没了。”
白二宝说:“我就吃这剩包子!”说完,不待浦小提反应,一把抓起浦小提饭盒中的包子,在印着月牙印的包子褶上,狠狠地嘬了一口,把大半个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吸入肚中。连声说:“好香!”浦小提嗔怪之余,也生出一丝好笑。这个男人像小猪一样憨,别人吃过的东西他非但不嫌,还当成了宝贝。看着他的瘸腿,生出了怜惜之心。
吃饭的人陆续回来了,白二宝也不再说什么,独自舔着嘴唇回味不止,舌头上生出满口津液,酣畅无比。
第二天浦小提果真多带了包子,馅里还掺了肉,把普通粉换成了富强粉,连包子的褶都多捏了几道,浦小提喜欢别人欣赏她的手艺。不想白二宝变得很拘谨,吃饭时根本就没到浦小提这厢来,远远地缩在犄角旮旯里胡乱垫了点什么,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浦小提看着饭盒里多出来的包子,恨恨地想,这个人真傻,看我以后还理你!浦小提看了不少文学书,知道愤怒出诗人这句话,此时的她,觉得改成愤怒出胖子肯定更对,她一怒之下,把包子都给吃掉了,看着空空的饭盒,怅然若失。
过后几天都是这样,白二宝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避着浦小提。上小夜班,从下午两点到晚十点。腊月天,天黑得很早,下班的时候简直相当于半夜了。工人们裹着大衣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出大门,警卫统着袖子,缩成一团站在门口,吐出一团团白气。
白二宝推着自行车,想跟在浦小提的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浦小提说:“我多带了包子,你怎么不来吃啊?”
白二宝说:“吃,哪能不吃。我想吃一辈子呢。”
闲话中,浦小提走出了厂门。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你停一下!”
浦小提吓得一哆嗦,僵立在昏黄的路灯下,不知自己犯了哪条禁令。警卫说:“不是说你,是说他呢!”说着,用警棍示意已经走远的白二宝回来。
白二宝一瘸一拐慢慢走回来说:“怎么啦?天飘雪粒子了,我腿脚不便,还得赶紧回家呢!”说“腿脚不便”时声儿格外大。
警卫走到白二宝的自行车跟前,说:“打开。”白二宝无辜地反问:“什么?”警卫面无表情地说:“饭盒。”
白二宝嘿嘿一笑:“饭盒里挺脏的,本来就是剩饭,吃完了又犯懒没洗,别看了吧。”
警卫不为所动,一板一眼地说:“打开。要不然我给你打开,就不如你自己打开。”
白二宝急了,说:“别呀,哥们。您是不是想学雷锋,帮我刷刷饭盒啊?我谢谢您啦。就这么着吧,我走啦!”说着,一蹁腿,想飞身上车。警卫森冷地说:“你小子别动!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跑得了和尚跑的了庙吗?我就不信你明天不到厂里来了!要说别人我可能还认不全,要说白瘸子,谁不认识!”
警卫这一番话很有杀伤力,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哪能糊里糊涂丢了呢。白二宝只得乖乖地站住了。浦小提在一旁看得直犯迷糊,走到白二宝身旁说:“不就是要看看饭盒吗,没洗就没洗,也不是了不起的罪过。打开给人家看看就是了。”说着,浦小提伸手去拿饭盒。不想,看着不大的旧铝质饭盒,如同被焊在了车后架上,纹丝不动。浦小提心往下一沉。她身上平素是有两股劲的,一是普通小女子的
劲道,和一般的姑娘家没有什么不同。还有一种,就是车间女工的狠劲。浦小提杏眼圆睁,把在车间巷道里翻动金属板的手劲使出来,哐啷一扳,饭盒应声打开。盒子满满当当,在黯淡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磷光,一眼望去,像是一盒洗净码齐的带鱼段。浦小提立刻认出来了,它们是金属,是车间里通过了电解步骤之后完美纯粹的金属。
这种金属非常昂贵,在世界金属交易所,喊出的都是天价。满满一盒子的纯块,在黑市上最少也要值几千块了。警卫露出得意之色,他是有经验的老手,没有任何密报,只凭着自行车带被压下的幅度,就敏感地觉察到所载并非空饭盒,贼就真让他憋住了。
“怎么回事?”警卫问。明知故问。
“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一块吃的晚饭,后来就把空饭盒放在车后头了。再也没动过饭盒。也不知道这是谁,嫁祸于人。把偷来的金属放在我车后面了。真真气死人了!”白二宝振振有词。他们正点下班,因为路远,就压了下班工人的尾巴上,这会儿人都散尽了,几乎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浦小提默默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和白二宝在一起吃饭,也没有看到白二宝把饭盒夹在车后面,这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她本来是可以这样说的,但是好像有一块沾满了电解液的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咽喉又呛又苦腐蚀到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警卫有些为难,即使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警卫,也有些不知所措。是的,这是一饭盒的赃物,但你不能肯定这个人就是小偷。虽然从直觉上,警卫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定就是他偷的金属。你没有抓住他的手,你就没法确定说是他。还有一个看起来这么本分的姑娘是他的证人,此事鲁莽不得。警卫换了一个口吻,说:“饭盒你是不能拿走了。你写一个东西,押在这里。旁的等着明天再作处理吧。”警卫说完,很熟练地取来了纸和笔。(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