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斯兰回来之后,我就知道怎么样珍惜我的孩子。”——卢宇光
从一线采访到后期制作,卢宇光一人几
乎承担了一个新闻记者站的全部工作。
“别斯兰人质事件结束以后,我们二三十个记者坐在那里,谁都不想说话,什么心情都有啊……”
2004年9月1日,在黎明的微光中,凤凰卫视驻莫斯科首席记者卢宇光匆忙登上了开往俄罗斯北奥塞梯别斯兰的飞机。9月2日凌晨,他到达了别斯兰人质事件现场。凤凰卫视成为第二家到达现场的非俄罗斯媒体。“半岛电视台的记者当时正在当地采访,第一时间赶到现场,ABC是当天下午比我们晚到达现场的媒体,等人质事件结束以后,BBC才进来。”所有媒体到场顺序如下:卡塔尔半岛电视台、俄罗斯独立台、俄罗斯国家电视台、俄罗斯地方电视台,第五家就是凤凰卫视。
之后两天,到达现场的媒体越来越多,记者人数从卢宇光到达时的20多名猛增到300多名。“一家欧洲电视台连转播车都过来了,一下子就搭了两三个帐篷,什么都有,还雇了当地人。半岛台比我们还差,就两个人,坚持到最后,吃的没有,用的也没有。”
9月3日上午,事件现场局面僵持了两天,卢宇光觉得可能要打持久战了,就买了帐篷,在当地雇了三个人负责搞后勤,还买来桌子等用品。但是到了下午,情况急转直下,剧烈的爆炸声之后,激烈的枪声此起彼伏,屠杀开始了。学校外顿时一片混乱,卢宇光临时置备的家当顷刻间灰飞烟灭。
卢宇光把带去的两台摄像机分别放在学校正面和背面的两个通道旁的固定机位上,还有一个手掌机随身携带。在交火开始以后,凤凰卫视有一段时间播放的是自己拍摄的画面,但后来改用了其他电视台的画面。这是因为两部放在固定机位的摄像机里的带子走完了,也没办法换,部队不让进去,子弹打得也非常厉害。
事后的勘察结果为局面突变的原因提供了一种说法:恐怖分子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榴弹弄炸了,藏在二楼的恐怖分子以为部队发动强攻,就把院子里所有的爆炸装置都引爆了,开始向人质射击。
站在正面出口的卢宇光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最先冲进去的是人质的家属,“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枪,猎枪、手榴弹、冲锋枪都有,有的赤手空拳就冲进去了。我们都傻掉了,他们手臂上缠着白布条,因为反恐部队左手都缠着白布条。他们比部队还要快,里面有自己的孩子啊。反恐部队怎么开枪?只能向上面打。”
在奔跑中,卢宇光看见身边的两个人先后倒了下去。其中一个是卢宇光很熟悉的波兰记者,两次到车臣,卢宇光都是和他在一起的,这位波兰记者在第一次车臣战争期间也遇到过人质劫持事件,差点当了人质。他原来是波兰马拉松青年组冠军,跑得很快,上次连绑匪也没抓住他,这次却被无情的子弹打倒了。卢宇光听见他喊了一声:“唉呀!”然后就“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卢宇光起先本能地向前跑,当过兵和去过车臣的经验拯救了他的生命,他跑了两步赶紧趴倒在地。卢宇光知道不能再这样跑了,在车臣的时候他听见过子弹打在装甲车的钢板上当当响的声音,而现在,他听见了一生中最恐怖的声音:“子弹啪啪打得很清脆的时候,是离你比较远的,‘啾’这种尖啸着飞过来的声音在你周围出现的时候,就是离你很近了,就是朝你这个目标打的。”
卢宇光和保护他的保镖在车臣采访现场
在奔跑的过程中,卢宇光始终怀抱着卫星电话,他带着喘息的声音即时传送到电视屏幕上:“现在恐怖分子已经向我们冲过来,打伤很多人,我们正在跑。”
趴在地上的卢宇光依然抱着卫星电话继续进行电话连线报道:“恐怖分子冲过来了。向我们开枪。现在有几个人都躺在地下。我现在看不出来。我现在趴在地上。现在已经打伤了很多人。”
死亡的翅膀覆盖了学校正面的通道,从学校里奔跑出来的孩子,听见枪响,害怕又跑回去了,在往回跑的途中倒在乱枪之下。现场的悲惨情景像烙铁一样刻在卢宇光的脑海里,让他不忍心再去回忆:“那个场景太残忍了,一辈子经历一次就够了。你看到一个孩子,叫着:‘叔叔,不要开枪!’两三岁的孩子,刚学会走路,他能跑多远。在那条死亡道上,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打倒,刚才还是活的,现在就是死了,你就可以想到自己的孩子。”
“4日那天,全世界所有的悲痛、所有的苦难都集中在别斯兰三万三千人的肩上。那天下了整整一天雨啊,从早晨下到晚上,老天也开眼了。我们一个小时一个直播,一天没吃没喝,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那天结束了以后,我们二三十个记者坐在那里,谁都不想说话,什么心情都有啊。我从来没有看到那么惨的情景,那些孩子太无辜了。那个地方别让我再去了。”
“战地记者”是个俗气称呼
9月11日,正在杭州的本报记者采访了漂泊在俄罗斯的杭州人卢宇光。电话听筒那边的卢宇光是个大嗓门,说话干脆利落。
卢宇光主动说起别斯兰的经验教训:“以后我们的摄像机不能摆在正面,要找好躲藏的地方,要找好防弹的东西,这不是作秀啊,美国、英国的记者在现场都穿着防弹衣,最后他们保护了自己,得到了很珍贵的画面。我们没有,我们只有跑啊。”
记者:你眼睛看到的,和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吗?
卢宇光:不一样。那个场景太残忍了,不想再去回忆了,一辈子经历一次就够了。我从别斯兰回来之后,我就知道怎么样珍惜我的孩子,对孩子的爱。
记者:罗伯特·卡帕(著名战地摄影记者,1954年在印度支那触雷身亡)有一句著名的话: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就是你还靠得不够近。你去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卢宇光:我没有他那种想法。这些想法太不现实了。每个人为媒体工作,想的第一个就是怎样生活得更好,这个工作更大的好处就是得到别人的承认,得到别人的承认以后,收入等等方面得到更好的尊重和现实的报酬,这是每个记者的目的,不能否定。什么英雄、什么战地记者,说句心里话,这都是屁话。不管谁说这话,除非这个人是精神病,他是去送死去的。当然在战场上,已经进去了,突然发现了震撼你心灵的感人的画面,能和你的很多东西联系在一起,你可能暂时地忘掉一切,但是,过了几分钟以后,你回到生与死的环境里,你会逃生的,你会要保存自己的,你不会这么傻乎乎的,再傻乎乎待下去,那是精神病。你是手无寸铁的记者,你不是战士。
记者:这些天一直有记者采访你,你会不会有厌倦的感觉?
卢宇光:我跟任何来采访我的媒体都这样说:第一,手下留情,千万不要把我写成英雄,我是非常普通的人,就像我们杨锦麟说的是养家糊口的人;第二个,千万不要把我写成战地记者,我没有去战地,只是去了一个特定的现场,我是记录这个现场的记者,现场突然发生了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现象,比如打枪,突然碰到了。我觉得“战地记者”是一个非常俗气的称呼,记者就是记者,为什么要分成战地记者、和平记者?闾丘露薇这样的算得上真正的战地记者,她到了那里以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能不能得到保证。我呢?我觉得我的生命是能够得到保证的,只是在关键时刻,没有得到保证。闾丘露薇这样是要付出勇气的。如果我明知道我要去送死,我是不会去的。
生命是任何钱买不到的,我有老婆,我有孩子,我要让我老婆成为寡妇吗?我要让我的孩子成为没有父亲的女儿吗?你应该写出来,这是每个记者都会想到的,如果想不到这一点,他就是一个疯子,或者就是太不真实了,完全是在瞎说,是在拔高自己。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最关键的时候还是在逃生啊。我也在逃生啊,这是本能啊。
记者:如果以后再有这样的突发性事件,再出现这样悲剧性的结果,你还会再去现场吗?
卢宇光:别无选择啊,这是我的工作,要不就他们把我辞掉了。
记者:这里面还是有一个差别,在去之前,你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危险,但是等到危险真的来临的时候,你表现出来的勇气是不可否认的。
卢宇光:这就是在考验你这个记者的职业观,我在最紧要的时候,在逃跑的时候,我还在连线,这是我的职业道德,我一点都不否认。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如果突然不去报道了,我们白来了!
《水浒传》会教一个男人怎么去做人
卢宇光到凤凰卫视工作的经历颇有戏剧性。2002年10月23日,数十名车臣绑匪闯入莫斯科的一家剧院,将在那里看音乐剧的数百名观众、演员和工作人员扣为人质。前一天刚刚与凤凰签约的卢宇光,在第一天出镜的身份是凤凰驻俄罗斯特约记者,第二天成了凤凰驻俄罗斯特派记者,第三天变成了凤凰驻俄罗斯首席记者。从此卢宇光就在俄罗斯这个恐怖事件的多发国度一次又一次经历了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
记者:你去凤凰工作也很有戏剧性,当时莫斯科发生了劫持人质事件,是你自告奋勇去的。其实在你身上有一种血性的东西……
卢宇光:不对。这是有前提的。到凤凰之前,我面临博士毕业以后到哪里去的问题,我考量了所有的媒体,觉得凤凰是最适合我的,这是第一;第二,只有凤凰卫视才要我这样性格的人,其他媒体不会要我。进入一个媒体,不光听你说你能做什么,还要看你能做点什么,莫斯科劫持人质事件,对我来讲,是进入凤凰的一个机会。我要做这个报道,让他们承认我做新闻的能力。
记者:除了凤凰能够提供一个空间之外,还有其他的考虑吗?
卢宇光:当然有,比如收入。像我这样的首席记者,在大陆任何一家电视台都得不到这个收入。给你这么多钱,你就要干这么多活,不干的话,你心里有愧啊。我这个人非常讲忠义,以十报一。凤凰用一个记者,不光只凭他的专业水准、职业水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凭着这个人的道德,这个人的信义。比如说,我去巴格达之前,就感觉到去巴格达不是那么好玩的,战争发生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定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要到哪里去,必须把公司所有的财产、账目理得干干净净,我不会去占一分便宜,也会对公司负责到最后,我会写一封信,包括到车臣去的时候。
记者:做好最坏的打算?
卢宇光: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把这封信发给我最好的朋友,他在俄罗斯外交部新闻中心工作,让他把这封信送给我们使馆,或者交给我爱人。
记者:那么会不会给家里人也写一封信?
卢宇光:当然有,这封信从车臣一直留到现在,连日子也没有变。我没有什么大的牵挂,只是做得比较残酷一点。
记者:你给妻子的信里写些什么呢?
卢宇光:不便说了吧。(大笑)记者:去了凤凰之后,你觉得生活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卢宇光:就是有一种责任感,我就怕丢新闻,丢了新闻就可能被炒鱿鱼。天天眼睛睁得大大的,提心吊胆。中央电视台也好,新华社也好,大家的位置都是平等的,我就是要在平等的基础上和你展开竞争。你有的东西,我要比你还多,你没有的东西,我要有。另外一个,我们老板讲,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要和大通讯社、大的电视台竞争,我觉得我们这次做到了,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这份收入,也对得起记者的职业道德。因为某些技术上的原因,因为我们财力的不足,可能做得不好,做得不全面,但这是一个过程。凤凰占优势的地方是短平快。
记者:作为凤凰在莫斯科的首席记者,和其他媒体的记者相比,你的优势和强项在哪里?
卢宇光:我在俄罗斯12年,这里就像自己的国家一样,第二故乡嘛,有丰富的人脉关系。我做新闻工作20多年,这是一个经验的积累,不是说谁都能做到20年,所有的经验教训都经历过,这是我的财富。还有一点,是我服务的媒体非常适合我这样的人,不断地给我鼓励、鞭策,在这里干,挺有干头的。
记者:你刚才讲到和凤凰的关系,反复地讲到凤凰适合你这样的人去工作,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卢宇光:我是一个不受拘束、重情义和道义的人,荣辱兴衰的东西我都经历过。我是非常中性的一个人。
记者:你经过40多年的历练,身上很多个性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卢宇光:我觉得没有大的改变,我很喜欢读《水浒传》。《水浒传》会教一个男人怎么去做人,怎么去报恩,怎么去讲忠义,这个忠义包括有三种层面,你的恩人,你的亲人,放大来说,是你服务的媒体。我也不在嘴边老讲爱国,爱国这个东西,既然长着这副面孔,你就逃不掉。做人最起码的东西,还去探讨,就没有意义了。
记者:看你说话,看你的文章,你的报道,你不像一个杭州人。
卢宇光:对。我从小在北方长大,在北方当兵,我的朋友大部分是北方人,我喜欢北方比较粗犷直率的感觉,南方人的细腻在我身上找不到。
记者:那么留学俄罗斯是不是也和这个有关?
卢宇光:我是学俄语的。我这个人喜欢冷的地方,不喜欢热的地方。
记者:如果要说不满足和可以再提高的地方,是什么?
卢宇光:我觉得我对自己第一个不满足。我不是一个电视人,做电视还是一个新手,凤凰要求你是一个全面的人,写稿、采访、做翻译、剪辑、拍摄、传片,全是一个人完成。
记者:你独自一人几乎承担了一个新闻小组的工作。
卢宇光:我基本承担了一个新闻记者站的全部工作。我们的凤凰记者站设在我家里,我家里有四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专门是给记者站用的。这个房间红灯一亮,我们家里人都不吱声了,因为我是在录音。我们家的孩子,包括我的小女儿,才九个多月,她都知道指指那个红灯,告诉大家,不要吱声了。
记者:最忙的时候忙到什么程度?在人质劫持事件的时候你连续工作50和60个小时,这样的情况是经常的吗?
卢宇光:(长叹一声)不是经常的。我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一早起来,要搜索俄罗斯所有的网站,有什么样的新闻;第二个我要收看所有的正点新闻,录下来,还要看凤凰所有的正点新闻,再大体浏览一下凤凰网的新闻,凤凰网对俄罗斯的新闻是非常快的,说老实话,其他网站我是不怎么看的。睡觉之前,我要看一下新华网,看看我所报的新闻,他们有没有报。“凤凰早班车”是7点,和我们相差4个小时,我们正好是凌晨3点。
我一天要发两条新闻,你算一算,我一年到完要发多少新闻。基本是每天一条,多的话每天三条。
凤凰内部从来就没有工作量的估算,大家都是比着干,美国记者站人多,我这里人少没办法,但是我要不出新闻,我觉得对不起凤凰。俄罗斯新闻确实太多了。
俄罗斯一直在尝试
2003年,卢宇光毕业于莫斯科莱蒙诺索夫大学,获得博士学位。2002年荣膺俄联邦外交部颁发的驻俄外国记者突出贡献奖。卢宇光先后参与了近年来在俄罗斯发生的重大突发性事件的报道。多次赴车臣采访的卢宇光刚刚做完了车臣新任总统阿尔哈诺夫的专访。在别斯兰报道的同时,凤凰卫视播出了他制作的专题报道《亲历车臣》。赴车臣采访时,卢宇光特意剃了光头,为了在受伤的时候便于包扎。
记者:你在俄罗斯呆了12年,还娶了一个俄罗斯太太,俄罗斯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卢宇光:俄罗斯的地理环境造成了人的性格粗犷、博大,而且和它的资源一样,有一定的内涵和文化素质。俄罗斯的文化底蕴是非常深厚的,所以俄罗斯处理问题有一种粗犷的风格,也细腻、文明地、绅士地处理一些问题。俄罗斯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恐怖主义在国内的蔓延。有很多不能预测的东西,不能预测的东西恰恰和它的体制有关系,叶利钦一夜之间把俄罗斯改变成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普京(专题,图库)就和叶利钦很不一样,是两个策略,普京对待恐怖主义绝不手软,叶利钦还和车臣签了合约。俄罗斯一直在尝试,不能说他们是不对的,他们都在尝试。
记者:你个人觉得恐怖主义在俄罗斯会继续蔓延下去吗?会越演越烈吗?
卢宇光:十年之内,恐怖主义是消灭不了的。美国在“9·11”以后是安全了还是不安全了,我说,是更安全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俄罗斯人应该非常明确,最起码同情恐怖主义的人少了。车臣对俄罗斯的仇恨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如此。这是历史造成的。
记者:你去车臣的时候,其实也非常危险。你在那里的时候身边跟着很多保镖。
卢宇光:这是必须的,保证你的安全,但是没有什么突发的危险,车臣是一个宏观上的危险,里面其实并不危险。
记者:你觉得要改善车臣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办法吗?
卢宇光:俄罗斯新出台了一个策略:车臣高度自治,可以有自己的宪法。也就是说车臣可以制定自己的民族法律。在俄罗斯大的范畴下,得到了自己的高度自治,车臣可以向国外派驻自己的办事机构,财政是自己分配的,向国家交有限的收入外,其他都是自留的。哪一个俄罗斯自治共和国可以有自己的宪法?没有。驻沪记者 王寅
责任编辑:孙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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