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养牛场是梁氏“乌托邦”的基石 记者 王轶庶/摄
■山东富豪梁希森,砸下大笔金钱,将他所理解的好房子好日子,奉送给家乡父老,进而开始了他改造农村的
大计划。
■我们并不怀疑梁希森的赤子之心。我们只是想探究:当一种整齐划一的幸福馅饼般从天而降,人们是不是真的感到幸福?
在山东省西北部的乐陵市黄夹镇梁锥村,大多数村民住的是每套280平方米的欧式联排别墅。整个住宅区很漂亮,里面有花园,有池塘,有灰白色的水泥路面,还有斑驳的梧桐树。房子的品质很好,连户型都与北京的流行步调保持一致,有五个卧室、一个客厅、两个卫生间、一个厨房和一个阳台。
不过,村民们的生活方式显得与整个住宅区不大搭调。秋天的一连几个晌午,都有些女人蹲在别墅门口,用自制的铝皮炉子烧开水。水还没响动呢,炉子先咕嘟咕嘟地冒起了黑烟。她们用的燃料是玉米芯。村民们把玉米秸秆堆在联排别墅的窗外。他们在门前的小花圃里栽种大葱和白菜,在客厅里劈木柴,在西式石雕旁边儿,吐一地的瓜子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女人们用搓衣板洗衣裳。
类似的情景俯拾皆是。即使是对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充满理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还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
造就这一对比鲜明的景象的人,是被村民们称为“老板”的梁希森。在《新财富》杂志推出的2004年中国大陆富豪榜上,梁希森名列第376位,资产2.7亿元人民币。其实,早在1995年他成立希森集团时,注册资金就已经有这么多。
正是这位49岁的本村富豪,几乎免费地给村民们建造了136套花园洋房。
村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老板”对他们的一些“落后”做法并不欣赏;而对于“老板”的大计划,他们则一无所知。
豪宅的外壳 农民的生活
梁希森埋单4200万元,让农民们一夜间住进了豪宅,但是生活方式的改变却远非如此简单。
梁希森认识大约200个字。2002年,他因在北京接手“全国最大的烂尾盘”玫瑰园,而快速地赚取了巨额的财富,当他乘坐奔驰轿车回到梁锥村时,感到兑现诺言的时机已经到了。
1981年,梁希森还在村里经营着一家小规模的毛巾厂,盖起了一幢2层的办公楼。当时他就对同村的人说,“等以后,我给你们都盖上楼房。”那时,中国特色的财富路径刚刚开辟,后来的转型期再分配造就的惊人财富还没有多少人敢于想象,村民们没能对梁希森的话作出任何反应。
到21年后,梁希森召开村民大会,宣布新村搬迁办法的时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多年以来,梁希森的发家史令村民们感到匪夷所思,尽管同村同族,他还是被抽象化、概念化甚至神圣化了———在村里,“老板”成了梁希森的专有名词,前面不必加上姓氏。
“为什么说‘老板’是大人物呢?”村民尚景天说,“他那个魄力跟别人不一样。”
在梁希森的搬迁办法里,村民们以联排别墅的居住面积280平方米,减去自己家中老房子的面积,得出的数字再乘以每平方米100元的价格,与希森集团结算差额,多退少补。农民们可以尽量多地计算自己的老房子的面积,仓库、粮囤甚至鸡窝,都可以计算在内。最终,回笼到希森集团的资金只有不到30万,平均每户村民只拿出了不到3000元。梁希森埋单4200万元。
在土地方面,梁希森也不占农民的便宜。梁锥村原来的平房全部推掉后,空出来的480亩宅基地的一部分,加上一些耕地,用来建造了500亩的现代化养牛场。每亩地折合6万元,总额3000万元,入股鲁西牛业公司,股份归出地的农民所有。也就是说,鲁西牛业公司的1/4股份属于梁锥村的村民。如果愿意,他们还可以到鲁西牛业公司上班,每月拿400—900元的薪水,享受过节福利和养老保险。
不过,住进新村之后,农民们却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得若有所失。首先,他们的耕地减少了;其次,余下的耕地也会在两年后被整合成机械化生产的大田,即使留在农田里,他们也将成为农业工人。这在经济上倒没什么———他们深知“种地永远发不了财”———但是生活方式的问题却并非如此简单。
村民们的缅怀显得既真实,又脆弱。他们发现,在自己的小块土地上耕作、辛苦但是逍遥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庭院经济,再也没有了。在院子里种一棵遐迩闻名的乐陵金丝小枣树,秋天用竹竿打落红枣的乐趣,也只能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在这个鲁西平原上的小村庄里,传统的农耕文明的烙印还从来没有褪色过。现在,属于农业的价值观,占有土地的安全感,按照农历节气生息的习惯,都开始变化了。
与过去不同的是,年轻男子越来越少地在白天出现在梁锥新村里。他们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去鲁西牛业上班。在梁锥村,除了老人、妇女和孩子,你能看到的运动着的东西,只有秋天的树影。
9月3日下午,梁利农拿着耙子,在他自己开辟的小小的晒谷场中巡弋。他诚恳地邀请记者说:“你尝尝这芝麻。”秋天的太阳足,把他的芝麻植株晒得又涩又香。
79岁的梁树森的院子里则弥漫着羊奶的膻味,他养了头母山羊,下了四个羔。在房门口,他和儿子垒了一个灶台,做饭时使用一种我们闻所未闻的拉绳子的圆柱状风箱。对于新村,梁树森的评价是:“树多了,柴火好捡了。”
如果只以猎奇的心态观察这里,就找不到人们内心中的真相。毫无疑问,如果把梁希森比作一个电子游戏《模拟城市》的玩家,那么他干得不错。村民们住进好房子,现代化指数显然是增加了,在这里再去缅怀所谓传统的、诗意的村庄生活就太迂腐了。
但是有相当多的村民似乎很难满足。
有人抱怨说:“院子没原来的大。没有喂鸡的地方了。我有个推土的小车子,没地方放。”
还有些村民比较虚荣:“我原来的房子,在村里是最好的,现在都一样了,谁家过得好谁家过得不好,都看不出来了。”
有些村民好像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人恩惠,说话模棱两可:“这个事可咋说呢?村里让搬家咱就搬家,哪有啥好啥坏的。”
但是他们都承认:“还是新房子结实,下雹子时不害怕了。”
让梁希森很不满意的是,有的村民告诉他,把厕所建在屋子里,导致他的排泄功能都失常了。在新村落成的最初一段时间里,确实有不少村民络绎不绝地到很远的公厕去方便。梁希森坚持不在新村里再建公厕,与顽强的村民们对峙,直到他们疲于奔命,不得不在屋子里解决问题。
“老板”:改造农村的宏图牛业
梁希森的牛业梦想如果化为事实,农民们胼手胝足的劳作生涯将彻底结束,他们将进入一个由梁希森规划、运营、执政的资本新世界。
对于梁希森来说,此次“新民居运动”的意义,当然没有节日里派发糖果那么简单。就其生活记忆而言,这是他夙愿得偿的第一步;而就其商业目标来说,则是又一个“疯狂念头”的肇始。
1960年,梁希森的3岁半的弟弟饿得“透过肚皮能看到肠子”,最后饿死了。1965年,10岁的梁希森不得不下决心离开家乡,到河北去讨饭。3年的讨饭生涯,给梁希森留下两个深刻的印象。一是“要饭这个事太难了,太难了”,二是“天底下还是好人多”。
梁希森的想法至今还带有“丐帮”式的“有饭大家吃”的印记:“我是想领着大家干事,全过富了才好。要是真正都过富了,就算我过穷了,我让他们帮帮我,他们也有东西往外拿。”
不过,对梁希森来说,真正把事情做成的那一天还远着呢。过去,他是自己私有集团的领导者,打交道的对象不过是雇员、政府和商业伙伴。但是现在这个关于鲁西牛业公司的宏大构想,正在促使他去深入地改变农民们的生活,甚至全部乐陵市农村的农耕生活方式。
梁希森认为,农民应该是被改变的对象。“农民的事最难办,素质又低,眼光又浅,思想又落后。”
他向记者表达自己对农民们又爱又恨的感情。他想改变的是这一切,给村民盖房只是其中的第一步骤。在梁锥村,他多次在村民大会上呼吁农民们去除愚昧自私的心理,激励他们改变自己,追赶上时代的潮头。
从未向农民们解释过的,是他对鲁西牛业的宏大构想。用山东乡间的以单数代指复数的语言习惯,梁希森说:“跟他说这个,他也理解不了。”
鲁西牛业公司去年净赚了几百万元,今年3月以后效益更好,每个月的利润达到200万。
梁希森要做的其实不是养牛,而是杀牛。鲁西牛业公司将1岁半左右的架子牛,即阉割过、育肥情况一般的公牛收购上来之后,用工业化的方法对牛进行育肥,3到6个月就可以出栏。养牛赚的钱归承包的农户,比如杜爱萍,她就承包了35头牛。鲁西牛业公司只赚屠宰之后的钱。
鲁西黄牛的肉质在中国三大肉牛之中排名第一,在世界上肉牛的肉质中排名第三,熬出来的油是白色的,肉的花纹很漂亮,吃起来肥而不腻。梁希森甚至有些夸张地说:“这牛是我们的国宝。”
如果鲁西牛业公司的深加工计划完全实现的话,鲁西黄牛的确会成为昂贵的宝贝。这家公司是这么计划的:从牛血中提取超氧化物歧化酶(SOD)和血红素,每头牛可以赚2800元;提炼胆汁中可供医药消毒的成分,可以赚800元;提炼软骨,再赚400元;从牛小肠粘液中提取肝素纳,可以赚700元;提炼牛脑中的治疗老年痴呆症的医药原料,又赚1200元;牛皮整张卖,只值600元,分割之后就能卖到4000多元;另外,牛骨头磨成钙粉之后,可以喝,可以做陶瓷;牛眼睛可以提取透明质酸等等——全都是价值不菲的生意。
梁希森甚至在打牛粪的主意。在他看来,把牛粪用于耕种实在是太浪费了,如果把它氨化,用来养蚯蚓,最后把蚯蚓和牛粪一起烘干粉碎,就会成为上好的生物高蛋白饲料。
他还注意到,蚯蚓也会排便。“蚯蚓粪更值钱,”梁希森说,“卖给高尔夫球场做草坪养料,600块钱一吨。”
如此一来,一头牛将会卖到5头牛的价钱,值4.7万元。他的目标是在乐陵市建成世界上最大的肉牛培育基地,养65万头牛,等于全市人均一头。即使按照每年屠宰32万头牛、每头牛只卖两头半的价格2.3万元计算,每年的销售额都会达到74亿元人民币。
“牛多了总不是坏事,等牛肉真多了,不稀罕了,还能当窝头吃。”梁希森说。
他乐意设想,将来的孩子们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吃块牛肉,吃那么几代人,中国人的身体就不会比外国人差了。
这还不是他的全部构想。除了准备把牛粉身碎骨之外,梁希森还谋划着相关的一系列畜牧养殖业的宏图,他的兴趣至少还针对着鸡的全身、孵化到11天的鸡蛋等等。
基于如此乐观的前景,他计划在5年之内投入10个亿,把黄夹镇的109个村全部翻盖成联排别墅区。同时整合田畴,把当地农民纳入美式农业生产的体系。
“我感觉,我这个脑袋瓜特别超前。”梁希森相信自己的远见卓识。他说,“农民没有人带领不行,光给他盖房也不行,你还得给他灌输思想!”
梁希森的梦想如果化为事实,这片鲁西北的土地将被悄悄改变。千百年来阡陌纵横的景象将消失,联合收割机将轰鸣而来。那些幸福、消沉或麻木的村庄,将成为工人新村,去面临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问题。农民们胼手胝足的劳作生涯将彻底结束,他们将进入一个由梁希森规划、运营、执政的资本新世界。
梁希森还特地为老人们建造了小户型平房 记者 王轶庶/摄
黄夹镇的新文化运动
梁希森强烈地流露出对农村“新文化”的渴望,他试图用“文明”的生活方式改造农民,而他的改造对象,则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镇定自若。
梁希森将通过何种路径达成他改造农民的理想?似乎已经露出了端倪:他付出巨大的金钱代价让农民得到实惠,同时用经济的钓竿去操控他们的生活。
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梁希森的设计方案里带有一元化价值观的影子,当地也没有什么人在为此担心。不管怎么说,鲁西牛业毕竟只是一家公司,它是一种现代农业的构想,而非一种思想统治力。对黄夹镇的“社员”们来说,能够免费住上好房子,才是首先值得期待的、再实惠不过的事儿。
但是梁希森本人,则强烈地流露出对农村“新文化”的渴望。他不满的是,农民中有隐约一种愚昧、涣散、自私的性格,忽视了不息奋斗的重要性。
对梁希森而言,以下三点是如此的一致,几乎不可分割:A.带领农民富起来;B.让农民奋发图强;C.实现鲁西牛业公司的伟业。其中,B是最让他头疼的一点。
在他看来,比方说,台张村的村民们就很有“劣根性”。本来,建完梁锥新村之后,梁希森就准备改造台张村和麻线刘村。这两个村子人数都比较少,距离梁锥村很近,三个新村可以形成一个漂亮的小板块。两村的村民最初都同意了。2004年3月,希森集团派出的建筑公司,把建筑材料拉到了两村的新村基地。此前,希森集团表示,两村的新村会和梁锥新村完全一样。
两村的新村建起围墙之后,台张村的村民发现,他们的围墙是24厘米厚,而梁锥村的围墙是38厘米厚,也就是说,少了一排竖砌的砖。台张村的村民觉得,刚开始建设就与梁锥村不一样,那么新村的房子的品质最后肯定不如梁锥新村。他们派出20多位代表与负责施工的工程师谈判。村民们缺乏谈判技巧,上来就一味强硬:“我们不搬了!”
梁希森的想法是,在围墙方面,梁锥新村是个特例。他自己住在梁锥新村,出于安全需要才把围墙建厚,别的村要那么厚干什么?不料,台张村的一些村民直接对梁希森说,这样盖,即使新居建完,他们也不会去住。梁希森不高兴地回答说,你不进去住,我还建这个干什么?他让施工队拆掉围墙,撤走了。
台张村的一些村民后来又后悔了,他们找到村支书张俊山,问能不能跟梁希森再商量商量,把房子盖起来。张俊山说,我哪有那个脸去找人家?
“农村的这个事儿就是这个样!白给你盖房你还不乐意!”张俊山说,“再好的事他也有不同情的!”
记者询问梁希森,是否有重新启动这两个新村的建设的计划。梁希森的答案似乎带有惩罚性质。“那得排到整个黄夹镇的最后了。”他说,“这两个村的意识不行。”
在离梁锥村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许家村的新村施工正在进行,建筑格局与梁锥新村完全一样,围墙厚度则是24厘米。梁希森的岳父母、姑姑、姐姐、妹妹都住在这个村。明年8月,许家新村就将落成。
对于新村的建设,许家村的村民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镇定自若。他们的房子看上去没有280平方米大,而且品质也比梁锥村的联排别墅要差一些,这使得他们的态度显得有点儿怪。“搬不搬都行。”“村里都搬,我就跟着搬。”“这个咋说呢?我原来的房子也不弱!”——这些非常坚决地拒绝留下名字的村民说——“好处也有,坏处也有。”
许家村的村支书叫许利民,他对记者抱怨不已:“农民不懂个啥,开大会他都同意,现在又乱说话。”他认为,新村建设对于村民们的精神面貌大有好处:“梁锥那个文明和我们不大一样,有点儿接近那个城市。”
梁希森希望在农民们中间形成一种勇于奋斗、积极向上的新文化。多年以来,他捐款为周围的村庄修路、建桥、铺设自来水管道,试图用“文明”的生活方式改造农民。对于农民们的生活贫乏,他的怒其不争多于哀其不幸。
他不喜欢各种弥漫在田间农舍里的抱怨和愤慨:“唧咕唧咕有什么出息?闹事的人是最笨的人。”
他承认,过去的经济改革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农民的利益,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但他相信,自立自强、拼命去争取财富的渴望,最终会帮助一位农民去战胜一切。“现在的机会足够了!”
但并不是每个黄夹镇的农民都与他们的“老板”一样信奉强者哲学。
在新村建设方面,他们似乎不愿意表达感激,似乎那样就承认了自己受人恩惠。非常明显地,他们不愿放弃庭院经济,希望保有枣粮间作的自有农田,另外觉得外出打工也挺不错。至于所谓的“城乡二元结构”和“城乡三大差别”,他们并不关心。即使是住进了联排别墅的梁锥村民们,也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崇祀祖先、自耕自商、人情冷暖的传统农村文化之中。
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一些村民把梁希森当作了某种可崇拜的偶像。在某村干部家的客厅里挂着3幅大照片,在照片中居于中央位置的不是家里的长者,而是梁希森。
另一些村民则完全相反,虽然真心实意地感激着梁希森,但由于性格内向,反倒与他生分起来。梁利农是梁希森的本家同辈,身体不大好,受到后者的照顾,在村里当个园丁,每月修修花枝就能收入600元。每次见到梁希森他都很踌躇,想叫“老板”觉得别扭,想叫“弟弟”又怕不得体,只好什么都不叫。这种阶层差别意识,对于梁希森本人来说当然不是难题,他见到梁利农还是亲亲热热地叫“哥哥”。
这一切,使得黄夹镇的最新生活图景显得有点芜杂,远远不像梁希森在北京的那个建别墅、卖别墅的玫瑰园那么简单。
责任编辑:孙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