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实

　　文字从迟子建的笔下舒缓而不经意地流淌出来，恰如她所喜爱使用的那些意象一样纯净明快，不求深邃复杂的含义，但求将明媚的情绪铺陈而出。使人忽然明白文字原来是有性别的。她们是迟子建心灵中孕育的姐妹，为小说的人物搭建起一片女性所向往的瑰丽天空。

　　从写实角度根本无法来衡量迟子建的作品：人物的性情不够精确、行为离现实的逻辑太远，情节的设置过于夸张，氛围的烘托相当简单。尽管作者不去选择社会中的显赫角色作她的主人公，但仍让人感到他们不是一些游走于日常生活中的人。以他们的平常甚至低下的地位，怎么可能终日沉迷于浪漫得近似于古怪的秉性，而不被现实惩罚遗弃？迟子建让他们为所欲为地生存于梦幻般的不现实中，好像世界会偏袒于种种不成熟、不老到的处世行为观念。在《零作坊》中，地下非法屠宰场的老板娘四处寻找可靠的伙计。一眼便认定穿着破旧但面色沉静拣垃圾者贫穷而忠实；看到一个欲意抢劫的人只是拦住说，“你跟我干，没有这么大危险，保证让你月月有钱可赚。”那人便“含着感激之情”成了忠实卖命的屠夫。《酒鬼的鱼鹰》中，刘年到城里的骨伤科医院清理手术室的垃圾，家属因为亲人截下的双腿被焚烧迁怒他、殴打他，刘年不仅不怪，反而同情地说，“你要是打了我心里好受些，就接着打吧。”

　　这是一种心灵大于现实的尺度。对迟子建而言，小说的价值不在于其与现实的相仿程度，而在于它必须要服从内在情感的戏剧节奏，为内心而歌。而这种节奏和尺度又必然来源于作者自身。或者说她是在用自己的色彩来为作品涂抹基调。尤其对于一个讲求审美统一的小说作者，从搭构作品殿堂的砖瓦木石到整体建筑的宏观气象无不努力追求自身风格的和谐。可以说作家在每一个层面都不遗余力地营造着她所心爱的氛围。甚至在为作品命名这样细节都表现出相当的精心。

　　新作集中收录的4个中篇，除《相约怡潇阁》中的主人公是个画家，可以说有一定社会地位外，其余3篇都讲述的是下层人的生活。但是，从作品充满温情的题目上是很难判断出她所描写的会是生存如此不易的一个人群。《踏着月光的行板》的主人公是一对长期分居的民工夫妻，两个人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在团圆节时同时去看望对方，结果疲惫的奔波却没有换来团圆。《零作坊》，听上去颇雅的场所，而实际只是一个非法屠宰场。《酒鬼的鱼鹰》则讲述了小镇上一个为逃避痛苦而嗜酒的老年人朦胧的情感。

　　如果迟子建作画，每一张画上都不会没有天空，而且必定是爽朗明媚的颜色，还有春日的阳光和花朵相伴。在零作坊杀猪的嚎叫声中，女主人公仍然不忘时时抬头观望云朵。她甚至觉得两个流浪汉也是“美丽轻盈，散发着浪漫气息”的云。“这些男人虽然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但他们身上的种种劣迹在她看来都因为不加掩饰而变得可爱起来。”（《零作坊》）画家陈斑斓看到暴雨雷鸣中，黄色麦田映衬着裸体的农妇，竟被天人的和谐感动得难以自持。（《相约怡潇阁》）

　　一样的麦田、天空、大地，在不同的人眼中有着不同的颜色。迟子建在处理这些意象时往往使用最简单最普通的含义。在她眼中，它们代表着生活中无时不在的美好。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艰险的生存，天空依然美丽，而且这种美是质朴而本真、无须修饰的。甚至那些平淡无奇、并不美丽，甚至丑的事物，因了心灵对色彩的追求而有了不一样的意味。《踏着月光的行板》中，老家的水质不好，女主人公林秀珊一口黄牙，她又爱笑，更是显眼。招工时由此受尽冷遇。可她坚持不做牙齿“贴片”美容，因为嘴里有一口黄牙，也算是带了家乡的水出来，在镜子里看见黄牙就不那么想家了。虽然慢车窗外只是“单调的树、低矮的土房和田野上的荒坟”，但在林秀珊看来依然是“有韵致的”。所以，尽管与亲人团聚的路途疲惫而焦急，作者仍充满温情的称其为“踏着月光的行板”。《零作坊》里的一个屠夫杨生情因为爱恋女老板翁史美，忽然灵感四溢，情诗一发不可收，每一首都是那么美妙动情。难以想象会出自屠夫之手。外在生活的粗砺无法磨去内心对幸福的向往，它源于生命自身，是不论贫贱或富有、健康或疾病的。迟子建寻求的正是这种平淡中的弦外颤音。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迟子建笔下的世界永远是波澜不兴的。心灵的江水有时也会溢出堤岸。女老板翁史美在手下人病重时自私地抛弃了责任，引发大家的不满。杨生情在“哀怨凄切、令人揪心”痛哭之后走了，“他是黎明走的，他宰了一夜的猪……走前他从窗前折下一朵葵花搓掉了圆盘中央附着的那层黄色颗粒，抠出一粒一粒还未成熟的瓜子往嘴里扔。他就一边吃着葵花子一边走了。”（《零作坊》）虽然这段描述一如既往的平淡简洁，但作者所力图表达的却正是平静中的悲壮：离开了心爱的女人、赖以生计的作坊，从此浪迹远方。因为温情终于不可避免地被冷酷的现实扼杀。小说也因为这个转折进入凄惶的尾声。从结构的角度讲，这段也应算是全文的一个高潮。但作者没有着力于将它戏剧化，从而突现小说的情节线索，而是和前面所有刻画人物的细节一样平等地进行了散文化的处理。这也是作者行文的另一个特点，甚至是一些推进情节的伏笔，都看似不经意地隐埋在抒情文字间。

　　《零作坊》的一条重要线索是屠宰场女老板翁史美对未曾谋面的制陶人的思念，她凝视着他遗留下来的陶器碎片出神，她渴望听到他电话里的声音，当她觉得他并不在意她时便关闭手机免得自己因失望而受到伤害。还有一个做假古董的人，虽然他的被捕导致了零作坊最终作为私屠滥宰场所被取缔，但在翁史美的眼中“他的生活是冒险而艺术的”，她甚至被陶器上坟墓的气味所征服。如此种种在男性读者看来恐怕荒诞不经、不可理喻，但这恰恰是作为女作家的迟子建的价值所在。她用女性的语言、女性的视角建构了一片基于真实的女性的浪漫天空。她对心灵节奏的珍视，对明媚意象的喜爱，对小说的散文化处理，无不遵从于这一点。她笔下的女性可以无视法律，可以为爱辛苦奔波，也可以为现实利益牺牲感情，她们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无论到头来得到幸福还是陷入绝境，都依然故我。我想，迟子建不仅喜爱她创造的人物，一定还敬重她们。她希望她的读者也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