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原
若没有了回忆,也就没有了小说。既然是回忆,何不直接写成“讲真话”的回忆录却绞尽脑汁地写什么小说呢,真是出力不讨好,不是说读小说的人越来越少了吗。关于回忆,钱钟书有过精辟的见解,大意是有些人在创作时显得想像力贫乏枯竭,可到了晚年写回忆录时想像力却异常的丰富。由钱先生的妙论,可看出“回忆”的不可靠。回忆再加上“异常”的想像却正好能创作出回肠荡气的小说来,说起来似乎写作小说属于中老年人的特长。这样说自然不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好小说必定需要不凡的阅历和丰富的经验,但反过来,有了阅历和经验未必就能写出好小说。
王蒙的长篇新作《青狐》近来一直高挂在新华书店文学类书籍的销售排行榜上,我读了却感到了失望,借用电影《手机》里的一句对白,我感到了“审美疲倦”———30多万字的“王蒙式”的小说语言实在让我经受了阅读上的疲倦,王蒙的智慧,王蒙的幽默,王蒙的“抡圆了写”,王蒙的人生“大历史”,都让我感到了不能承受之重。与其说他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不如说他在写一部“回忆录”,“回忆”20世纪最后20年他的所见所闻,他的所思所感,只是这部“回忆录”选了一个非我的角度,即一夜成名的女作家“青狐”在新时期文学界褒贬莫名的“不得不说的故事”。
如果《青狐》仅仅是一部“回忆录”,也许我会读得津津有味,近年来王蒙的回忆之作过目难忘,像他写的周扬的目光,晚年的丁玲,与胡乔木的交往,等等,真是从一个人里读出一个时代,他写人论世实在入木三分,字里行间弥漫着王蒙式的深刻和机智。但《青狐》并非只是“回忆”,而是加入了绝非异常的想象,为的是“创作”一部无法对号入座的小说。其实,说“青狐”是以某某知名女作家为原型创作出的人物既显得庸俗也没有价值,只需知道“青狐”是王蒙拿来评说新时期文学20年的工具就足够了,若王蒙不是写一部小说,
而是推出一部《新时期文学反思录》,就像他的那本《红楼启示录》,他能如此写出“真实的回忆”吗?不由想起前些年刘心武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风过耳》,描述了文学界“当下”的众生相,不久,作家张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他为了某某文学基金会而四处奔波的酸甜苦辣时说,尽管有人写小说骂他但他仍会沿着认定的路走下去。不能说张锲的话是针对着刘心武的《风过耳》,但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刘心武在小说中描绘的那些没有多少作品的打着文学旗号的社会活动家。
相比之下,张欣的长篇小说《深喉》(载《收获》2004年第1期)更能引起我阅读的兴趣,也让我找到了今天还读小说的理由,与她前几年写的那部长篇小说《浮华背后》类似,《深喉》也是以南方前段时期的一个引起轰动的大案为小说素材,前者是以当年厦门远华集团走私案为背景,后者则脱胎于广州某媒体前任领导及其情妇贪污和挪用广告费案。如果说当年的新闻报道让我们知道了这些大案要案及其结果,那么张欣的长篇小说则对于这些社会现象给出了多角度的推演,在大众记忆之外,加上了作家的“想象”,描绘出了大案从“诞生”到尾声的过程,“存在即为合理”,反之,不合理便不能再存在,小说“证实”的是哲人的思考。
关注当下的生活,不管是“时尚”或说上流的生活,像张欣的小说所描绘的,还是社会底层的艰辛,像尤凤伟的《泥鳅》,等等,表达的是作家的写作立场和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与我和我们的平凡庸常的日子能亲密地结合起来,给我的精神带来“生活”的质量,而王蒙的《青狐》,距离我和我们今天的生活从精神到物质都已经显得遥远,就像崔永元因冯小刚拍摄了“三级片”《手机》说的话,从冯拍《大腕》开始,他就知道冯导已经完了,一个只能在自己小圈子里找素材的人是拍不出大片来的。其实,我的意思是说,对于自己所经历的文坛风云,尤其是自己的所见所闻,王蒙与其写长篇小说,不如写充满思想闪光的散文。再就是,与被时人看好的《青狐》相比,我更怀念他的短篇小说《坚硬的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