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泉
每次回到遥远在乡下的老家,走进被炊烟熏黑的老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老木桌和一对老木椅。于是思想上才接受一个事实:已经到家了。然后就适时坐上老木椅,与日渐苍老的父亲或母亲说着些彼此问候的话,冷寂已久的心便慢慢温暖开来……
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源于何时,但我知道打小时起自己就在那张老木桌上吃饭,并且常常与弟妹争抢老木椅,结果总是有一人没抢着而生出些怨气来。每到这时,祖父就叹气说,都怪王木匠少做了一把椅啊!接下来自然是边吃饭边听祖父讲王木匠的逸闻趣事,其中常让我们乐得哈哈大笑的是,说王木匠有两个老婆,每到王木匠外出帮人做木工活而数月回家时,两人为争宠而常常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没办法的王木匠只好施展法术,要么就是让两条长板凳在楼上斗牛似地自动顶架,要么就是让地上的一对木椅绕着老木桌自动转圈,如果还是不能让两个老婆停止争吵的话,就让橱柜中的碗筷像长了无形翅膀一般一一飞出家门,飞进各家各户。至此,两个老婆不能不慌张了,不仅立即言归于好,还一同恳请老公赶快停止法术,然后结伴到各家各户要回自家的碗筷。这样的故事我在祖父的嘴里不知听了多少回,但总是百听不厌。直到有一天我不想再听了时,祖父已经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后,王木匠的趣事照样在古老的乡村里传扬,只不过开讲的是别家孩子的祖父,而他们的家里也正好有一张老木桌和一对老木椅。
多年之后,我才进一步了解到,其实乡村里的许多人家都请过王木匠做过桌子木椅。但王木匠的铁定规矩是一张木桌只配一对木椅,否则宁可不做而放弃一份工钱。这样不可思议的规矩一直到他的儿子那儿才被彻底打破。做多做少全凭人家说了算,于是一张桌子配了许多把木椅,以至人人都少不了有一把,小孩争抢木椅的事也就不会再发生。惟一遗憾的是,儿子的手艺比他的父亲相差了许多。原因一方面是个人的心智本来就赶不上父亲,另一方面是为了多揽活多挣钱而无法保证最好的质量。于是几十年过去之后,在乡村里父子二人所做下的桌子木椅,竟然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王木匠所做的桌椅最少,但几乎都得到了一致的珍爱而几乎保护得完好无损。相比之下,王木匠的儿子所做的桌椅最多,但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桌椅留存下来。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会这样?父亲想了想说,你想啊,在我们家里,从小你们兄弟妹三人都去争抢木椅,毕竟只有两把呀,因此都被你们很在意而得到珍爱。这就是物以稀为贵而得到应有的保护。如果人人都有了,加上质量并不保证,那么再多的桌椅连一代都留存不了,更不要说是两代三代的事了。
说实话,我曾经对父亲的见解也怀疑过。因为有一个事实是,后来王木匠的一个孙子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高中毕业后跑到浙江省学会了做新潮家具,回来后生意好得简直无法形容。几乎小青年们结婚都要请他打造一套组合家具。可后来生意却越来越不行了。据说人们将其称作是钉子木匠。因为他做家具几乎告别了榫眼套榫头的传统“相扣”模式。如此一来,他所做的家具虽然外表光鲜,但过不了两三年就不耐看了,同时也到处露出破绽来了。而仿古木质品的家具又开始受到了人们的普遍推崇,以至有几个木匠师傅还大老远跑到乡村认真察看那些民间老家具,企图从中了解更多消隐于时光中的奥秘来。
多年之后的今天,王木匠的孙子不再做新潮家具了。他也开始虔诚地崇敬起自己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祖父来。他甚至挨家挨户地察访,一一细看诞生于祖父之手而留存于民间的那些古老家具。他的最新梦想是在乡村做一个像祖父一样的民间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