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宇
如果说画家是通过自己的画作来表达情感，与观众交谈，那么画家们的文字对于读者来说则是额外的收获了。他们并不着意为文，洒脱中透出真性情。譬如日本大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选集《美的情愫》，就是这样的优秀之作。如刘白羽序中所言：“它像一弯清流在缓缓流着，没有色，没有影，没有声，只有一种清澈透骨的美。这种文学在纷乱的文学世界里，透露出人生与自然的美的素质……”是川端之美，也是东山之美，“我说它展示了东方之美”。
东山魁夷是日本的风景画家，运用西方的创作手法，创作出许多有鲜明日本民族特色的作品，同时也是出色的散文家，他对日本美的思考与爱好日本美的炽热感情，他的艺术理想与对日本文化传统的具体探索与检视无不自笔底涌现，成为画家至今专心致力于探索日本的美的路程、四处的游历和乡愁的世界，都深深感染着读者的心。“花儿盛时短暂，难得与皓月邂逅。再说，在这种场合，皓月只有一夜，如果赶上阴雨就看不见了。何况要有我恰好在场呢。”这一次次的邂逅与欣喜，是促使他拿起画笔的原因吗？或许正如作者所说“这是生命的源泉，与大自然和谐而生出的心是朴素的”。
作为风景画家，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的旅行，是多少次打开写生本了，无数次孤独地面对自然，与风景对晤，澄澈的心灵如同布满感光银颗粒的底片，充分捕捉着光与影、色彩与姿态的无限变化。与其说是在观察风景，不如说风景与心灵的搏动已经融为一体了。
文字为我们显影了永远停驻于此刻的光、影、色、姿态甚至气味。“我之所以看到了风景的闪光，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绘画的愿望，也没有生存的希望。是因为我的心变得无比纯净了。我明白地意识到死亡将至，生的姿影无疑强烈地映现在我的心间。花儿行将凋谢时才显出其生命的光辉。”与花朵对视，心灵深处都爱惜着彼此的生命，感受着短暂期间得以邂逅的这份喜悦。东山的文字，美得洁净，充满了生之慈悲。正是这颗珍惜、慈悲的心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兼有多彩与淡泊、华丽与幽玄的具有“日本的美”的世界。
所谓旅行意味着什么呢？所谓风景是什么呢？作为日本画家的他，反复地思考着，“我自身是什么呢？”“日本的美究竟是什么呢？”时间不断地流逝，而其中能经常保持新鲜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是文章深入展开的线索，也是读者慢慢走入东山魁夷内心世界的秘密通道。“我成为画家之前是个普通的人。我确信倘使没有人的感动为基础，就不可能看到风景是美的”，风景是他面对自然时的心中的祈愿。这些土地、景观是平凡的，然而却是洁净而清澈，传递着生命的根本，反映了自然的问候和善意。对于正在逐渐迷失的人类而言，无疑是一种拯救，成为精神上的指引因素之一。
“在我所邂逅的风景，我所相对的风景中，我仿佛听见同我的心相连的大自然的气息、大自然的搏动。”画家将平凡的风景、平凡的自然景色看作生命自身的光辉，自然无声的教诲。战后的西方文化潮流令人眼花缭乱，东山魁夷则表示“要明确地把握住日本”，就必需体味日本的大自然所拥有的微妙变化。作为画家，真正创造出自己的东西，就必须持有一种朴实而坚定的态度。“大和的风景全部荒芜之日，就是日本的美泯灭之时了”。
由此，画家得出更深层次的感悟，“珍惜清澄的大自然和朴素的人性，难道不就是人类驾驭超自然的狂奔的一种力量？”的确，人应该更谦虚地凝视大自然。哪怕只是庭院里的一棵树、一片叶，也会使人体悟到生的根源和意义。这就是大自然，这就是生命的命运。一片叶的诞生和衰亡，使人看到了四季流转，万物生生不息。使人格外珍惜自然所给予自己的生，同时也珍重了他人的生。生命终结之时，回归大地，对于一片叶子，对于人来说，这就是幸福。究竟什么叫生呢？“偶然来到这世上的我，不久又将要离开，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理应没有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轮回、无常才是生之证明。”由于有这样的感觉，才感受到存在于地球上的一切生灵和自己都有着同样的命运，有着同样的根。正是领悟的这一瞬间，此刻的心是最纯粹的。
在人生的旅途上会有许多歧路，难忘的是作者提及的一个小小的细节，他的语文老师忧虑他因为外在的原因而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名画家的时候，他没有再劝说一句，而是无意间写下几行字，“神户的孩子前途无忧无虑吗？”在老师期待又忧虑的眼光中，在与风景的对晤、感受中，作者终于还是下决心拿起画笔，走上了这条道路，“与其说是按照我自己意志的驱使，不如说是一种更
加巨大的外在力量驱动着我”。心灵一旦平静，方向也就相当清楚地固定下来了。“这条路既不是明朗的骄阳普照的路，也不是笼罩着凄惨的暗淡阴影的路，而是一条清晨微明中，平静安详地呼吸着的、坦荡的、自由自在的路。”充满了自信与骄傲，这正是一条人类领悟人生与自然之美，并与之和谐相处的坦途。这条象征性的路，已成为十分清晰的影像，深深地刻印在读者的记忆中。
作者的视野并未局限在日本的风景与艺术中，文中有相当的篇幅将日本艺术置于国际坐标之中来进行比较与认知。作者早年在德国的经历也为他利用西方的艺术创造手法与更深地理解细腻而美妙深邃的“东方之美”提供了丰富的积累与情感体验。德国小镇那家家户户绽开着美丽的花朵的窗扉，是主人们愉快的心情，是对户外过往行人亲切的问候语言，是对自然对人生的感恩，至今仍温暖着来自遥远东方的学子的心灵。
美何时不在？风景何处没有啊？每个人的眼睛都通过心灵的感知获得属于自己的风景。严格地说，也可以认为谁的心中都不存在一样的风景。东渡的鉴真和尚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仍能接触到柔和而温暖的日本的空气，或许他还可以想象。东山魁夷绘制唐招提寺壁画时，正是将这“日本的美”展示给鉴真和尚的内心感受的啊。时间是最大的艺术家，绘画是不可能保存那么长久的，经过若干年的岁月，也许会如同人的肉体一样消失，但这种生之幸福，这种能一心一意地以纯洁的心情作画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吧。
不必囿于题材的特异性和构图、色彩及技法的新颖性了，大自然瞬息万变，我们观赏大自然的心，也在不断地起伏和变化，望着那平凡的风景，摒弃寻找入画题材的动机和功利心，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只是无心地凝望，就会邂逅内心的风景，仿佛听见大自然的窃窃私语。对我们来说，只要有一颗能完全理解它的美的心，并有恰当地把它表现出来的技巧，也就足够了。
“我独自旅行，面对着高山大海，我感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最纯粹的人了。”在与风景的对晤中，画家在他的写生本上为我们留下了惊喜的收获。
（《美的情愫》东山魁夷著，唐月梅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