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地躺着,床头几本书就那样随意叠放着。总是这样,情绪来了,找出一本一本想看的书,没有看几页,兴致无了,就散落在床头,也不经常收拾,成了床头的一景。窗外春雨也懒懒地飘落着,衬托着自己淡淡的冥想。抽出一本《诗经》,随便地就翻到了那篇《》,想象着春光明媚的日子,满山坡的女子边歌边唱采的情景,再看余冠英的译文,倒也有点意思。
眼前却飘动着满天满地麦蒿花开的景色。麦浪里飘浮着,野地里、荒野里铺盖着,整个世界都是黄色的,整个世界都是花开的。姐姐手擎一把麦蒿花,头上带着麦蒿花编成的草帽,旋转着舞起来,绕着身旁灿烂笑着的我。好像姐姐还在唱着什么歌吧?然后那就是挖野菜的光景了。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大概都挖过野菜的。野菜是年年岁月都有的。春寒料峭的时候,沟里、田里的低洼处,已经有野菜开始在枯黄的野草下面生长了。春天最先长出的是叫作“雀抖擞”的吧,细小的小圆叶紧凑地聚在一起,像是一个胆小的受了惊吓的麻雀,瑟瑟地发抖。要有多少小“麻雀”才可以填满竹篓啊?总是这样挖着、挖着,篓子总也填不满。姐姐叹口气,将自己篓子里的野菜给我,用手还要在自己的篓子里拍拍,然后随手抓几把枯草放在避风处,对我说:“坐这里别动了。”姐姐迎着风,远远地去了,身后是那条黄色的头巾像烟一样的飘散着。满山满坡的挖也挖不尽的野菜,一年四季的挖着、挖着……
姐姐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自己没有亲姐姐。姐姐疼我,没有理由、毫无道理地疼我。
春天尽了,地里的瓜果熟了,田里的野草也茂密的可以隐身了。于是,姐姐会把自己藏好,然后爬着到地里去摘瓜果,用手擦擦,递给我,说:“吃吧,我都是摘的最嫩、最鲜亮的。”自己痴痴地笑,口边渗出瓜汁。日子慢慢地走,姐姐也慢慢地引起了看瓜人的注意。终于有一天,姐姐被人逮住了。黑脸的汉子用草绳子串起两根黄瓜,挂在姐姐的脖子上,然后罚姐姐站在最显眼的田边上站着,周围是看热闹的孩子和发出啧啧叹气声的老人。我也在孩子中间看着姐姐,眼里含着泪水。太阳下山了,黑脸的汉子于是摘下了姐姐脖子上的黄瓜,有点疲惫的对姐姐嚷着,赶姐姐回家。
田边是铁路,并行的铁轨永远那样向远方伸展着。姐姐领着我沿着铁路回家。火车奔驰过去。姐姐趴在铁轨上,用耳朵听着火车远处的声音。
“若,我听出来了,这是到北京去的……”“若,我长大了,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
“到了很远的地方,就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小偷了……”
然后,姐姐的眼泪慢慢地下来了。
我也趴在铁轨上听,回响已经听不到了。于是,以后我就常常地趴到铁轨上听啊、听啊……可是,姐姐,我怎么也听不出哪是开往北京去的火车,哪是到远方去的火车。都是一样的轰隆轰隆地永远地响着。
现在怕是没有挖野菜的孩子了,市场上总有鲜灵鲜灵用塑胶绳扎着的野菜,一小把一小把的摆放着,那是温室里出产的,野地里挖来的野菜不是这样。野地里挖来的野菜是带着枯叶的,叶子周围还有黑黑的边缘,不好看,也许还有粪便的沤烂的气味。不过,那是真正的在冬日里活过来的野菜,像我、像姐姐。
我在春雨的晚上就这样看着《诗经》里的《》,在白昼也许浑浊的眼睛异常明亮着,在想着那个曾经做过小偷的姐姐,头上带着麦蒿花编成的草帽,绕着灿烂笑着的我,旋转着舞起来,很美、很美……因为很久没有了姐姐的消息了,所以,眼前飘动着的只是满天满地麦蒿花开的景色了。麦浪里飘浮着,野地里、荒野里铺盖着,整个世界的,都是黄色的,整个世界都是花开的,然后,所有的色彩融为黑黑的背景……(章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