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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情人
[04月29日 02:16]
她在院子里种了一垅马齿苋花。现在已经没有人种这种花了,花很小也不鲜艳。但它生命力极强,你把它连根拔出来,晒在太阳底下,一个月之后它还活,这是最不容易死的一种花草。小院子里东墙边种了几十株玉米,马齿苋花就种在这几十株玉米边上,院子里有一小堆麦秸草,大约这就是她的全部烧柴。潮湿的地面上生长着青苔,说明这个小院平时极少有人迹。她就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荒凉的小院子里。

  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人了竟然还要去寻访爷爷的情人,这件事看来是非常荒唐的。可她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爷爷已经去世三十多年,因为公墓搬迁,这次回故乡连他的坟都已经找不到,一连许多天我都在想,爷爷在这块土地上连一丁点儿痕迹也没有了。没想到当年和他相好的女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比任何东西都真实的对于爷爷的纪念。当时我义无反顾地骑上车子,急急忙忙地跑来了。我先打听了一个叫作庄明光的人,过去并不很熟,三十年没见了,他已经老得不像样子,我居然一下子叫出了他的名字。庄明光领我拐过一条街,指给我看她的房子,并说,如果她不在家,就在对面那条街上和几个老太太一起。我骑车子走到门前时,她正好从对面那条街上走出来,手里提一个暖水瓶,她居然还要照顾别人,替另一个老人打水。在那一瞬间,时光倒退了40年,我确凿无疑地认出她来。我向她自我介绍了半天,她才想起我这个人来。我是谁呢?我是她年轻时那个相好了近二十年的人的孙子。当我从她那记忆的屏幕上逐渐清晰起来时,她非常诚恳地问道,你饿了吧?我打两个鸡蛋给你吃吧?她显出一个老人对后辈的关心。这位八十多老人的声音极平静,但我能感到她的真诚,倾其所有,她只能如此。我阻止了她,告诉她我不饿。她不让我进屋,要和我在院子里说话。我知道她是为自己的屋子感到难为情,我还是进去了,我极想看一看一个单身老女人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里面果然是光线昏暗,一切东西都是陈旧的,黑色的。

  她和我面对面坐在矮凳上,又瘦又小生命顽强的马齿苋花静静地开放在我的脚边,在我看来,这马齿苋花正是她的象征,她一生受尽了艰辛,已经82岁了,居然还健在。我仔细地观察这个爷爷当年相好的女人。似乎她当年就是这个样子,而且那头发都还是乌黑,居然没有一根白的。只是眼睛有些混浊了。其实,我记忆中的她应该是三十多岁,她绝不可能就是这样,但,我就觉得她一如当年。她似乎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她没儿没女,就这么孤苦零丁地住在低矮的三间小房子里,房子已经很旧了,门窗也都破烂不堪。在她的身后是一堵土院墙,墙头上的草倒是长得很茂盛,在晚风中摇曳着。夕阳照在墙外的一棵梧桐树上,几只蝉在拼命地鸣叫着,这一切都让我想起儿时的时光,恍如隔世。地上铺一领蓑衣,坐在马车店的院子里,爷爷、她、还有我,天已经很晚,我瞌睡了,只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很遥远。倒是蒲扇在耳边啪哒啪哒不停地响着。

  她年轻时嫁到王家仅仅过了三四年丈夫就去世了,那时大约也只有二十多岁年纪。她没有改嫁,就守着一位瞎眼的婆婆和一个长年生病的继子生活。我的祖母是在五十多岁上死的,因为我们两家是邻居,单身的祖父就与这位三十多岁的寡妇相好了。虽然那时已经是新中国,但我的父亲不让这个女人进我们的家门当他的继母,祖父就和这个女人这样半明半暗地过下去。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常在一块儿,直到我来东北后祖父去世前不久,前后将近二十年,不可谓不长久。但后来却不能说不是一个悲剧结局。当祖父过了七十岁时,她就不能不考虑今后的生活了,她决定嫁人。那是一个死了老婆的搬运工人。在嫁过去之前她提出要与祖父断绝关系,已经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祖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说不为别的,只要能常到她这里坐一坐,喝点茶就行。祖父一生爱好喝茶。她坚决地把祖父的茶壶塞进他怀里说,把你的茶壶拿走吧,以后别来这里了。祖父手里捧着他用了半辈子的茶壶,彻底绝望了,把茶壶摔碎在她的院子里。从那以后就精神错乱。到临死前不久才恢复了神志。

  我不知道祖父到去世时原谅了她没有,但我觉得到今天祖父的在天之灵是应该原谅她的,她也是出于无奈啊。哪想到她改嫁刚六七年,这个男人也去世了。她混浊的两眼看着我说,这都是命啊,我一辈子就是这个命啊。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即使说起这种最大的不幸也显不出有什么哀伤。也幸亏她嫁的这个搬运工人,现在国家每月发给她七十元钱的生活费,她就靠这每月区区的七十元抚恤金生活。我已经想象不出七十元钱怎么样过一个月的日子。然而她活得很健康。一个生命就这样顽强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掏出二百元钱给她,她慌了,硬塞进我衣袋里,说,这不行,这不行,你能来看看我就不容易了。我又给她扔地上,她捡起来再次塞给我,并威胁说,你要这样咱娘俩的情分就完了!我一生中从来没见过如此坚决的拒绝,她简直是挣命般地和我争夺。她要从我手里把那两张票子抠去,怕我再扔地下。一边喘吁吁地哀求我说,好孩子,你别折腾了,我没劲儿了,一点儿没劲了。一个八十多岁的女人,我感到她还是相当有力气。我只好手里攥着这两张纸币,退出院子,打开自行车锁,然后把钱向她身后的院子里一扔,趁她回身去捡的时候,我骑上车子逃也似地离开了。我回头向她招手告别时,见她站在当街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嘴里不停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她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一种感激,这让我放心了,我没有伤害了她。也许二百块钱对她有相当大的用途。今生今世,我不能再见到她了。我想起她种的那垅马齿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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