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翻译作品是日见其多了,但精品仍然难得。这可叫人想念起傅雷时代和草婴时代来,那个时代的译笔之优美真是值得推崇的。莫言在日本的一次演讲中就自己的作品受到日本读者喜爱时说过,这得归功于译作者,译作者本身就是作家,翻译就是再创作,事实真是这样。几年前看到《瓦尔登湖》的译作者是作家徐迟,毫不迟疑买了来读,果真没说的。最近读《惶然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完全就是因为译作者是作家韩少功。才读《译序》就爱不释手,反复品读。而在我的阅读经历中,能够像读唐诗宋词和《老子》《庄子》那样耐得住反复品读的外国文学翻译作品是不多见的。《惶然录》是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晚期“仿日记”片断体随笔的结集。这是一部写作视角很独特的随笔集。作者的叙述立场时有变化,有时是神圣化的神;有时则成为很物质化的人;有时是个人化的人;有时则成了社会化的人。既在贵族化的思考,又有平民化的体悟;有科学化的探求,又有信仰化的提升。作者仿佛就是一个洞明世间万事,静观世态变迁的全知全能的神灵的随从和秘书,而那一篇篇随笔就好像是作者如实记录下来的神示的篇章。《惶然录》每一篇奇文都可以将人类灵魂深处那脆弱的本质,血淋淋地掏将出来示与众人,出语惊醒梦中人。读佩索阿会让人想到鲁迅的冷峻(鲁迅和佩索阿恰巧是同时代人),如果说鲁迅是将中国人的劣根性的悲剧揭示给人看,那么佩索阿则是将大工业时期人类灵魂深处那孤独难救的悲剧上的那层朦胧的纱幕一把揭开,惊恐也好,醒悟也罢则任人观赏和感受了。在《作为符号的V先生》一章里,作者将人的肉身受到的种种物质限制情景比作受雇于“作为符号的V先生”老板,“V先生,我经常发现自己被V先生所困惑。这个人是我时间的主宰……我想这一切具有某种符号的意义。我相信,或者差不多相信,对于我来说,在一种远方的生活里,这个人将比今天的他意味着更多的东西。”而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生活之奴,“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渗透着我们,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阱诱捕我们,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生活之奴》)。沉睡时的人类才能让作者产生怜爱之意。“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着自然的魔法,最罪恶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读佩索阿,真的会让人越读越震惊。这是一个十分关注自己,至而十分关注全人类的悲天悯人的伟大灵魂。他的近乎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每一句都可以切中人类生存之要害,让人不寒而栗,却又豁然如释。作者将人生比作谁都无法确知其寓意的梦境。他对死亡意义的阐释更是叫人目瞪口呆:“存在于睡眠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同样是我们称之为生活和我们称之为死亡之间的关系。我们睡着了,生活便是一个梦……我们在自己碌碌生活中视为重要的一切,都参与着死亡……生活是生活的死,因为每一个我们享乐其中的新日子,都是我们生命失去的另一个日子。我们是人的梦,是一些流浪的幻影穿越虚幻的树林,而这些树是我们的房子、居所、观念、理想以及哲学。”佩索阿的随笔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过去不曾见识过的姑且称作“诗意思索”的风格。我们可以把它当随笔来读,亦可将其视作诗章来吟咏,还可以当作哲学著作来研读。作者给自己的每一种情绪赋予了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态赋予了灵魂;已然将写作视若生活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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