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时代解放了一大批绞尽脑汁的写作者,他们的激情虽然已经消退,甚至连有趣的故事也讲不出来,幸好,写散文成了体面的退路。马原小说对于当代文学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他设置虚拟世界的方法以及讲故事的圈套成为当代中国小说的一道美丽的算术题。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对虚构失去了兴趣。翻开报纸,打开电视,到处都是“大纪实”、“现场直播”之类的东西,一些原本搞小说的人也打出了“非虚构写作”的招牌。我琢磨不出其中的原因。在这个变幻的时代,人们从骨子里厌恶虚假的东西,他们吃尽了物质的和精神的假货的苦头。一些兜售假货的人实质上运用了不少原本属于小说家的技巧,以至于真正的小说反而无人理睬。马原是一个用性情和智力取胜的人,这样的人即使不写小说,也照样有办法生存。一个能把故事讲得完美无缝的人,即使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也依旧是个本事人。读马原的散文集《两个男人》,就是这个感觉,说话者好像没有什么大道道,但是,却能够把极不起眼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让人从大白话里面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深刻。
以制造阅读障碍为高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玩弄语言技巧的马原又重新回到了大白话。正如他所说:“生活不是逻辑的,但是其间有些很逻辑的碎片。”这些逻辑的碎片虽然充满了思想密度,但是只有浸泡在非逻辑的空间中,才能耐人寻味,食而不厌。散文马原与小说马原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不再把叙述当作一件完整的事情,处于一种散漫状态,像是一种补充性的谈话。哪些是有意义的,哪些是没有意思的,他都耐着性子讲下去。这种迁就读者的行为其实是小说家的一种退化,散文时代是一个反反复复解释的时代,散文语言是一种休闲的语言,纯文学失宠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读者不想再费那个脑子了。
应当说,马原对于散文这种省事的文本操作的还不很熟练,还留有小说的痕迹,尽管他把“那个写小说的马原”当作笑料和展开话题的一种工具,但是,散文马原还是常常和小说马原相互重叠。搞文字组合,总少不了一些习惯性的动作。马原的语感很强,所以,很难陷入文章辞藻的樊笼,在有滋有味的虚构和想象中暴露真实的骨骼。马原以大仲马为例,强调这种自由境界的高超。没有一本正经的训诫,没有高深莫测的表情,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这种深刻不是硬撑出来的,而是有一颗诚实的心作保证。马原意识到这一点,恐怕是源于一种突兀而来的悟性。雅与俗相争本身就意味着雅的失败,你既然雅,又何必屈下身子,气急败坏地与你瞧不上眼的人捣腾个没完呢?俗化,不是雅的堕落,真正的堕落是狭隘和虚荣。从这个意义上讲,写散文的马原更值得体味。
马原说,“西藏生活让我成了那个写小说的马原”,同样,信息时代,商业时代造就了写散文的马原。从西藏的神奇生活撤回到日常生活中,马原并没有终止对生活可能性的探寻。天不变道亦不变,智者从来都不会一种生活方式,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他的精神脉络是连贯的。没有了拉萨八角街作为灵感的源泉,没有美妙绝伦的阳光的照耀,没有了藏香气息的熏陶,马原还在一招一势、一板一眼地写作,自由地喜怒哀乐。写作使他在虚实之间行动自如。
马原确实是一个高人。他不像那些年轻的写作者,非得用激进的文字来突出自己不可。热血沸腾的汉子固然可爱,但是,那个拍着他的肩膀劝他安静下来的人,未必是个滑头。(《两个男人》,南海出版公司2000年10月出版,定价: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