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金芬的父親,失去了20歲的女兒。 校園 從看守所出來,我們下一個探訪地就是縣城東面15公里的三岔河鎮陸良三中。校長金福林早早等候在那,他帶領我們參觀他的辦公室,2天前,錢金芬憤怒的哥哥把這里砸得一片狼藉,連門都卸下來了。但真正讓我們吃驚的,是這個農村校園的擁擠之甚,和像看守所一樣密布在高牆上的鐵絲網。 我們嘗試從這里尋找答案。 陸良縣是雲南最大 陸良三中有3個校區,大部分學生在南區就讀和寄宿。這里甚至沒有一塊完整的操場,每天做課間操時,4300多人都是見縫插針般分布在校園的道路和綠化帶旁。為了防止同時下課引發的踩踏事故,初中部每次下課都要打兩次鈴,前後間隔5分鐘,一三五層樓先下,二四六層樓後下。學校人滿為患,只好把實驗室和閱覽室都改成教室。需要做實驗時,老師就把器具帶到教室去。 按8人標準設計的宿舍,平均要住到 16-18人,其中3個宿舍住了26人,謝剛、何思、王海飛住的411就是這樣的,里面塞進了13張上下鋪鐵床,只留一條狹窄的過道。為了住進更多的學生,宿舍樓只在一樓設有廁所。各樓道雖有“禁止小便”的標示,但依然彌漫著明顯的尿騷味。 金福林校長說,人口密度大,攻擊和傷害別人的行為和欲望就大,同學間常常會為一些小事發生口角,從小事情轉化成較大的矛盾。 像很多寄宿學校一樣,陸良三中實行半封閉式教學,寄宿生每周五下午回家,周日傍晚到校,除此之外,如果沒有班主任批準的假條,學生不能外出。12個攝像頭、6個保安24小時嚴密監控著校園的每個主要角落。 4年前,校方開始在3米多高的圍牆上架設密密麻麻的鐵絲網,並插上尖銳的玻璃片,但女生王琴說,“半夜翻牆出去早不是什麼秘密”,“很多女生都會從那里翻出去上網。”她听同學說,牆外有人搭梯子,下去一個1塊錢,全校可能有一半學生翻過牆。 在校長帶領下,我們來到一座女廁前。“瞧,案發當天他們就是從這里爬出去的。”校長用手指著女廁旁邊的圍牆,上面有踩踏的小豁口。順著圍牆過去,一段鐵絲網不知何時被剪開一個大口子。大家在這里議論紛紛,為學生們高難度的攀爬而驚嘆,“如果換成是我們自己,恐怕沒有誰可以在夜色里從這里爬出去,還能從外面爬回來。”人群里有人自嘲了一番。 實際上,學生們要翻越的還包括大門緊鎖的宿舍樓。這也充滿著危險︰先要跨出二樓欄桿,順著防盜網的鐵條下滑,才能到達一樓地面。附近恰好有個攝像頭,但它只在白天有用,老師們也只在零點之前巡查宿舍。現在,為了徹底杜絕翻牆行為,校方用防盜網把宿舍樓各樓層封了個嚴嚴實實。 牆內牆外的生活有什麼不一樣嗎? 初三 “一些男生抱怨讀書像坐牢,一些女生也說整天無聊得很,連偷偷帶進來的娛樂雜志都被老師收了去。”王琴說。她唯一的減壓方式是打羽毛球。 “上上課,吃吃飯,睡睡覺,一天就過去了。”謝剛這樣描述圍牆內的生活。除了打打籃球,男生們愛在晚自習後聚在逼仄的宿舍,借別人的手機上網,和認識的本校女生聊天。 但在王琴眼里,這些男生總要裝作對女生不屑一顧的樣子,“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比如,搬椅子、抱礦泉水、倒垃圾等重活都是女生干,男生像是形成了統一意見,手都不搭一把。他們會覺得做這些事情不好意思。大家去大掃除,他們從來不拿鐵鏟,否則會被人笑話。輪到男生值日那天,教室多半是髒的,就算他們認真掃干淨了,也會故意再把教室弄髒,故意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好像認真做事、學習,在他們看來會‘沒名氣’,不是男生該干的事情。” 另外,她注意到班上的男生越來越少,明顯的 “陰盛陽衰”。班主任楊茂昆說,很多都是因為家庭情況不好,又覺得讀書無望,考取技校或者大學也沒有工作,還不如現在就出去打工賺錢,積累點經驗。有些才來幾天就不讀了,初二下學期走了幾個,初三又走了幾個。很多是家長逼著來,來了以後也是混日子,混不下去就走了。 “全校、全縣都有這樣的情況。我們班的情況還算是好的。其實他們中很多都能考上高中,但他們自暴自棄,非常惋惜。” 校長提供了幾個數據,全校有初三班18個,全是農村學生,能考上高中的只有53%,其余的要麼讀中專,要麼外出打工,在家務農的極少。“很多成績在中下水平的學生覺得前途渺茫,產生了新的‘讀書無用論’觀點。” 跟何思一樣,謝剛進入初三以後成績也下滑較快,雖然他“想考高中,不願以後打工”,但王海飛一喊他外出上網,他就“管不住自己”,覺得“拒絕別人不好”,但他分明是抵擋不了圍牆外的誘惑。 王海飛那時認為自己已經看清了前面的道路,他只想讀技校,因為他身邊的親友沒有一個讀大學的。他是班上翻牆最多的學生之一,健壯的他喜歡在格斗游戲里尋找力量。 謝剛和何思則經常光顧小廣場上的一家網吧。這里的樓道上張貼著巨大的警匪對決圖畫,飲料瓶堆了滿滿一堵牆高,賣給像他們這樣通宵上網的學生。他們常玩的游戲是QQ飛車和QQ炫舞。游戲里,他們體會校園不能給予的緊張刺激,或是變身成優雅、時尚、浪漫的舞者,一切命運均掌握在華美的舞步中。 對他們農村初三學生來說,校園並不是避世的象牙塔,反而是決定人生走向的分水嶺。進入初三,謝剛變得自卑起來,跟騎同一輛自行車但學習優異的弟弟“沒得比”,他渴望早點畢業,離開這個校園。何思因為右手有傷,自覺接受父母“努力讀書,以後去城里上班”的訓導,他的理想曾是做一名“研究地理”的人,可是地理課到初三就消失了,而且他“反感學校的氛圍”,于是變得越來越不愛學習。 深受同學們喜愛的謝明育,卻是老師們眼中的 “小丑”,這也是他的綽號。一天他喊著一名老師的小名,被老師听到,命令他站到講台上將他父親的名字寫在黑板上,老師念一遍,他就必須跟著讀一遍。在農村,直呼父輩名字是對人的一種侮辱。一名同學說,謝明育看起來非常痛苦。 他很久沒有見到那個流著汗在外做建築苦力的父親了。在陸良三中,單親家庭和留守兒童佔到全校的33%,校長金福林說,他們佔到了違紀學生中的80%-85%,他們要麼相當孤僻,不願溝通;要麼過分外向,手腳不安分。 “他們通常缺少親情和父母關愛,有些人對同學間的友愛、生命的價值認識不到位,有時小矛盾釀成大禍,很多打架就是在玩笑中升級的。他們經常出入網吧,在尋找彼此認同中還容易形成小的幫派或者團體。” 近幾年,陸良校園治安惡性案件不斷,更有多名學生喪生。陸良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梁長慶面對我們,提出幾個疑問︰為什麼校園生活沒有外面的精彩?小城鎮里現在什麼都有,燈紅酒綠的,為什麼唯獨缺少一座吸引學生的少年宮? 我們似乎找到了答案,但也許處于叛逆期的少年本身就有難以控制的心頭之惡,只不過外部環境催發了它。偵辦這起案件的一名刑警說,4個少年的瘋狂行徑讓他感到害怕,他的小孩正在長大,但自己作為刑警卻沒有信心保護好他。 哀悼日 對錢金芬的毆打持續到凌晨近4點。她躺在地上,喘著氣。 “該回去了。”男生們離開了。沒走多遠,有人提議,“再回去看看吧,別出什麼問題。” 她還躺在那,大口喘氣,“跟她說話她也不答,我們有點害怕了”。何思回憶說。有人拿打火機燒她的手指,她手指縮了縮,說︰“我要睡覺。”有人燒她的褲子,再用竹竿把火戳滅,有人往她身上吐唾沫。然後,大伙就心滿意足地走了,一路上還在議論打人的過程,“覺得很好玩。” 錢金芬也曾像他們一樣,喜歡買一些歌碟,對著屏幕邊唱邊跳,喜歡穿牛仔褲和粉色的T恤,喜歡天熱時去河里游泳。她渴望愛情,嫁給過鄰村一戶人家,但沒幾天因為發病就被對方送了回來。僅僅因為她是個精神病人,她不但失去了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還這樣被毫無尊嚴地欺打。小廣場四周的很多住戶听到了她的哭號與哀求,但無人相救。 太陽升起來,人們發現了她,通知她家人過來。她全身青紫,已經坐不起來,喊口渴。身旁是核桃般大的公分石、打碎了的竹片和打斷了的枝條,紫色的葉子花散落一地,已經枯萎。 她被抬回家,身軀漸漸冰涼。父親把她放進棺材,依照風俗把她的遺物全部燒掉,包括7張她微笑著的照片。 大約與此同時,陸良三中降下半旗,4300 名學生低頭為玉樹地震死難者默哀。這是一個全民哀悼日。 ◎後記︰4月22日,4名學生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刑事拘留。法醫認定,錢金芬屬于創傷性休克死亡。 警方在排查中,有人反映听到一名男生跟同學吹噓說“昨晚打一個瘋婆娘,可過癮了!”4人因此被鎖定。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案發經過的殘酷,警方沒有透露更多細節,以上報道是在警方披露事實基礎上,對 4名學生進行訪談並交叉印證而寫作,並不作為警方定案依據。文中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