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陸良三中的學生會翻越架有鐵絲網的圍牆,尋找校園之外的樂趣。案發當天,4名男生就是從這個豁口爬出去的。 在男孩們興奮的怒罵與嘻笑中,那些讓師生和親友記掛的人性一面全部遁入黑暗。 真正讓人吃驚的,是這個農村校園的擁擠之甚,以及如同看守所一樣密布在高牆上的鐵絲網。 玉樹地震哀悼日的凌晨,4個翻出學校圍牆的初三男生無所事事,為了尋找樂趣,對街頭一名20歲的 “瘋婆娘” 4月21日凌晨2點慘劇發生之前,這個名叫錢金芬的女精神病人流浪在雲南省陸良縣三岔河鎮街頭已經3天了。她家就在鎮上,但3天來她只在親戚家蹲在一旁吃過一頓飯,而且這天凌晨在小廣場,還被一個剛從網吧出來的家伙用皮帶抽打過。 這一幕被同樣剛出網吧的陸良三中初三男生謝剛和王海飛看到。他們翻越圍牆來到校外上網,卻發現不能像往日那樣打游戲,因為這天是玉樹地震哀悼日,政府已經指令網絡游戲商關閉了他們的服務器。他們在網吧轉悠了一會,就被老板趕了出來。 錢金芬今年20歲,曾是他們的三中校友。家人說,她從小學習優秀,個頭較高,長得也挺白淨、漂亮,但讀初一時被街頭一名“瘋婆娘”毆打後,就患上精神分裂癥,從此輟學在家。不發病時與正常人無異,在家和母親一起做家務,會禮貌地和親戚、鄰居打招呼。發病時會離家出走,自說自話,有時罵人,但不打人。前兩年尚能注意儀表,現在因常流落街頭,身上總是髒兮兮的。 謝剛的一名同學告訴他,一天他在網吧上網,這個“瘋婆娘”進來拉著他,說自己剛在小廣場被打了。他把她罵走,她就一直等在網吧外;他回學校,她也跟到學校。弱小的她也許以為這些“師弟”能給她安全,但她顯然錯了——尤其是在這個哀悼日的凌晨。 小廣場 小廣場是三岔河鎮的中心,相當于兩個籃球場大,當地政府近年來對它修葺一新,正中央立著一座兩層樓高的烈士紀念碑。半個月前的清明節,當地數百名學生代表還舉著紅旗來這里緬懷英烈。駐足張望,可見遠處山腰上半世紀前用石頭拼成的“共產黨萬歲”5個大字。這是一座具有歷史感的城鎮,安靜的雲南傳統民居混雜在鋼筋水泥建築群里,“得得”的馬車聲與汽車的喇叭聲相映成趣。白天的小廣場,是加速度的城鎮化夢想的中心,但夜深時往往是睡不著覺的中學生們的天下。 網絡用語“翻牆”在陸良三中是真實普遍的存在,學生們白天被約束在擁擠的校園,夜深時就成群結隊翻過密布著鐵絲網和碎玻璃的圍牆,來到小廣場周邊的網吧和燒烤攤尋找樂趣。在謝剛和王海飛之前,他們的同班同學何思和謝明育也翻牆出來,買了兩串烤洋芋、兩包煙,在一個走讀生的房子里打了會撲克。 途中,他們也見過錢金芬,“頭發很短,像個男的,穿雙拖鞋,兩只手緊緊扣在一起,放在胸前,低著頭走路。”看她“樣子奇怪”,謝明育還逗弄了她幾句,才發現她是個“瘋婆娘”。 凌晨2點,4個少年聚在小廣場的網吧門口,一時不知去哪里。謝剛提議“去打那個瘋婆娘”,得到了謝明育的首先附和,他身材矮小,平日里愛制造樂子,是大家的“開心果”。何思本想回去睡覺,但他不敢獨自翻牆,因為听說那里以前死過人。于是,各人抓起一塊石子去找錢金芬。 錢金芬就呆在小廣場上鎮文化服務中心門口一對大石獅後面的暗處,也許黑暗更讓她覺得安全。4男生發現了她,因太暗不敢靠近,只往她身上扔石子,喊她“出來!”何思拿出從打火機上卸下的小電筒照了照,大伙又扔石子,但她沒有反應。 謝明育跑到小廣場另一側的建築用公分石堆處,用上衣兜著小石子,來回跑了三四趟。他們把石子紛紛砸向錢金芬,大喊“你還不出來?!”對方連聲叫著︰“不要打,不要打……”終于從暗處走出來,頭上流著血。王海飛又扔出石子,打中她的頭。她又縮回到石獅後面。 “你家是哪的?我們不打你,你快出來回家吧。”有人哄道,錢金芬又出來了。“你要錢嗎?我給你!” 要。”“還敢要?!”說著便打過去,讓她跪下。有人又扔了一個小石子,錢金芬罵著躲開了。一個男生折下牆上一根大拇指粗帶刺的葉子花枝條,大伙輪流抽打在她身上。她哀求︰“老表,莫打我!”“我有你這種表妹就不活了,一頭撞死去!”謝剛說。他接著逗她︰“你想不想嫁給他?”說著指著何思。她點頭說︰“嫁。”眾人大笑,何思有點生氣,上前接過枝條又打。他的右手小時候摔傷過,不能彎曲,提不起重東西,但這並不影響他今天的表現。他後來回憶說︰“我看他們越打越重,把枝條都打斷了,就有點害怕,但她說要嫁給我,我不打,他們就會笑話我。” 謝剛又問錢金芬︰“那你想不想嫁給他?”指指瘦小的謝明育。“不嫁。”“我老表一表人才你還敢不嫁!”幾人又打,並禁止她喊叫,“再喊就打死你!”錢金芬忍不住,好幾次叫出來,立刻就被威脅嚇得閉嘴了。 趁人不注意,錢金芬忙跑到旁邊的紀念碑捐款名單碑後,跑的時候,掉了一只拖鞋,被男生撿到。4人走到石碑前,謝明育騙她說︰“你的鞋在烈士紀念碑那里,快出來找,穿鞋回去睡覺了。”一會兒,錢金芬果然向烈士紀念碑走去。身高1.80米的王海飛一腳從背後踢過去,她在地上滾了兩滾,爬起來默默坐在紀念碑雕像下,頭靠在碑上。謝明育爬上紀念碑,用腳向下踩她的頭。她只哭著喊︰“別打啦別打啦!” 這時,另兩個男生各拿一只拖鞋去扇她的臉。錢金芬受不住,爬起來光著腳就跑。眾人笑著追過去。 少年 4名男生何以如此殘酷無情?事發後兩周多,我們來到陸良縣看守所。他們穿著橙色的馬甲囚衣,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的靠背椅上,並沒有叛逆少年那般暴戾的眼神或是“拽拽”的表情。 提議“打瘋婆娘去”的謝剛一直低著頭,縮著肩,邊說話邊用左手指摳著右手掌,小蒼蠅嗡嗡地停在他身上也懶得去管。他為自己辯解說︰“當時我就覺得很殘忍,我打得很輕。他們拿石頭打、用腳踢她的頭時,我就喊莫打她的頭,因為怕把她打壞了。” 他也否認自己冷漠寡情。汶川地震後,他給災區捐過5元錢、2本書和幾件衣服。前段時期大旱,女生宿舍限水,他會幫女生打水。回家途中,他看到老人騎三輪車上坡會上前推一把。在家也會幫忙收豆子,喂豬,有時候也煮飯做菜,覺得自己做的炒洋芋挺好吃。 他有個同年級的雙胞胎弟弟,成績優秀,說起哥哥就哭起來了︰“每次上學、放學,我們兄弟倆同騎一輛自行車,他什麼事都讓著我,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同班女生王琴對他的印象是︰平時愛說笑話,有時會去逗女生。比如跟女生借鏡子玩,女生不借,他會趁別人不在的時候把鏡子拿去玩,不過很快就還回來了。 何思不太喜歡謝剛,原因是“他被班主任罵一下,就把我們的事情全供出來”。所謂“事情”,就是在學校里偷摘花、翻牆、抽煙等等。“他還霸道”,何思說,有一次他要吃藥,謝剛卻要來搶他的礦泉水。他一氣之下把水扔下樓。謝剛就來掐他的脖子,打了幾下他的頭。但除此之外,謝剛沒有更壞的口碑。 積極響應“打瘋婆娘”的謝明育,因為“相當好動,愛鬧”而不招老師喜歡,但同學們都把他當“開心果”。“他的標準動作是喝水作咂吧狀,就像嬰兒吃奶嘴,故意裝嫩、撒嬌,逗得大家都笑。他太好玩了,心地很好,跟女生關系特別好。”王琴說,謝明育長得又瘦又矮,但很機靈、嘴甜,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小賣部的阿姨很喜歡他,認他做了干兒子。 周末回到家中,他感到的卻只有冷清。在這座飽經風雨的瓦屋,因為沒錢交有線電視費,那台二手小彩電很少開啟。父親帶著大他3歲的哥哥外出打工,3年沒有回來過年,母親則似乎永遠在田間地頭忙碌。家里只有83歲的奶奶,小裹腳走起來雖顫顫巍巍,但仍把自己當成一個重要勞力。我們見到她時,她正坐在小矮凳上,使勁地刷洗木盆里的髒衣服。 謝明育有時睡在嬸嬸開辦的村診所里,因為這里有電視看,“也可能他覺得自己的家又黑又髒,”嬸嬸猜測。他從小被嬸嬸家接濟長大,這家人都認為他的心比較正,“診所的錢就放在抽屜里,他從來不偷。” 一起長大的堂姐也說他“有情有意”,幾年前他養的一只小白狗被車撞死,他抱著哭了很久,然後葬在山上,立了一塊紙板做碑,上面寫著“小白之墓”。 那個瘋狂揮動帶刺枝條的何思,其實也是個像謝明育一樣喜愛小動物的小男生。“他喜歡養鴿子和狗。”他父親說。一次,他養的兩只鴿子死了,他吃不下飯,把鴿子放家里半天才不得不丟掉。1個多月前,他養的“小黃”生了4只小狗,他非常高興,周末一回家,飯都不吃,就打2個雞蛋喂給小狗吃。 父母都想不出這個兒子有什麼壞毛病,如果膽小、害羞也算的話。“他就像個小姑娘,”面容憔悴的何媽媽說,“有時他爸爸罵他兩句,他就躲在房里哭,從不頂嘴。有時他爸爸的工友來家里,他躲在屋里不出來,吃飯都是端屋里吃。” 何爸爸說,“晚上他想吃零食,自己不敢去買,還喊我領他去買,其實小賣部就在我們房子後面。他喜歡吃著零食,帶著隔壁5歲的男孩一起在家看電視,叫他去玩他都不去。” 坐在我們面前的何思,面容清秀、白皙,說話時常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將眼楮蓋住。偶爾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 何媽媽一直心疼于孩子的“懂事”。“他爸爸半年前去香格里拉打工,他姐姐外嫁了,家里就我一個人,我體弱多病,他經常幫著到田里干活,栽芋頭、澆水、施肥都干過。周末回家就煮好飯等著我回來吃。我病了,他會主動去買藥,有時陪我去衛生院看病,自己病了卻不讓家里操心。” “4個人里面他最老實了。”同學王琴說, “他也不和男生拉幫結派,獨來獨往的時候多。”他所在的171班班主任楊茂昆也挑不出他的不好來,只為他的學習成績下滑而惋惜,讀初一時他曾是班上的前十名,現在退居至中游。 相比之下,身高1.80米、黝黑健壯的王海飛,最能與那個往錢金芬背後一腳,把她踹在地上打滾的王海飛對接起來。他神情嚴肅,回答簡潔,眉頭一直擰成一個“川”字,流露出與他16歲年紀不符的戒備和心事重重。但在他的同學和老師眼里,除了“籃球打得好”、“有點悶,不愛說話”之外,也沒有更多評價。 時間回到那天凌晨,在男孩們興奮的怒罵與嬉笑中,以上這些讓師生和親友記掛的人性一面全部遁入黑暗。他們穿過小廣場,追趕著赤腳奔跑的錢金芬。在東北角一條小胡同,他們堵住了她。 她躲進一輛微型客貨兩用車的底部,有人哄她︰“出來找你的拖鞋。”她答道︰“我要睡覺了。”于是,每人從附近一堆編籮筐用的竹竿里抽出一支,來捅她的身體,她哇哇叫著,又跑回小廣場,坐在烈士紀念碑下。 4人一齊亂棍打下,打累了,就“逗”她。 “把衣服脫了!”一人喊道。“不脫!”她用兩手護著胸部。謝剛打了她兩棍子,然後讓她跪下。“喊他一聲爹!”他指指別人命令道。“爹!”“喊我爺爺!” “爺爺!”她言听計從。大家都笑起來。 隨後,有人用竹竿去戳她的下半身。“強奸!”她大叫。“閉嘴!”竹竿又打下來。直到把好幾根竹竿打爛,有人就提議每人輪流打20秒鐘。一個人看著表,每當有人打完,他就叫著︰“下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