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终生的自豪 解放,是一段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是史家笔下惊天动地的巨人脚步。但谁也不能否认,解放区的天之所以是明亮的天,一定是由无数淳朴的笑脸照亮的。我想,在这无数的笑脸中,我母亲由惊恐、惶惑到灿若云霞的面庞一定是其中之一。因为1949年6月2日那天,18岁的她亲眼目睹了至今被她叫作八路军进青岛的序幕,更因这个大幕一经拉开,当年连一个“洋码”都不认识的她,直到今天还能粗浅地读书看报,而这一变化竟成为老人在身边的平民老太太中骄傲终生的资本。 百姓生活淡如水。60年前的那场巨变,留给这些平凡老人的记忆远没有影视屏幕上那般热闹。在母亲的记忆中,就在国民党抓完壮丁不久的一天夜里,只听隆隆炮声在东山里响了大半夜,第二天,也就是1949年的6月2日,她便跟着一些大人在东吴家村的村头上惊恐地观看八路军的进城。 据母亲说,八路军是从洪山坡的方向跑来,三五成群,每跑一段路,前面的战士就在高处点一堆火,好像告诉后续者已到达的方位,至于我们今天看到的照片上的进城仪式,那是在进入街里之后的事了。那几日,作为永盛织造厂的女工,厂子已放假好几天了。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感还是让这些平凡的人们天天站在高处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 母亲记忆很深的是,站在东吴家村南山的场院上还能看到国民党的军舰停在燕儿岛前方的海面上好几天没走,还听说杀了很多地下党。因此,刚解放那几天,对普通人来说,是在一种惶恐、惊吓又希冀的心情中度过的。后来,工厂复工了。许多切身的变化也就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悄然发生了,其中对她影响最大的变化就是每周三个晚上的工人夜校。从此,位于台东的人和路小学就成为我母亲扫盲识字的起航地了。 今天的年轻人,也许很难理解夜校扫盲为什么会让一些老人感激一生。要知道,读书识字,这个今天看来天经地义的简单事情,在许多年里只能是富人的专利,穷人家积几代之力或许只能供一个男孩子读书,而女孩子,即使是不收学费的教会小学也是很难进入的。因为在当时的许多家长眼里,女孩子读书是奢侈而又无用的。母亲说,日本人还在的时候,就有修女走街串巷动员女童上学,但遭到外祖父极力反对,而当时是绝对不敢反抗长辈的意志的,最痛快的发泄也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泣。至于为什么读书识字这种无形的诱惑在果腹尚且勉强的年代会如此强烈的吸引她,老人至今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读书识字了,就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了。因此,解放。夜校。扫盲。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巨变,不仅给了她天上掉馅饼般的机遇,而且彻底扭转了上辈人固执已久的观念,读夜校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反对了。 也许正因这种渊源,铸就了她在夜校期间刻苦学习的基础。如今,每当回忆起这些往事,母亲往往用苍老沙哑的嗓子哼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而每当唱起这首歌,浑浊的眼睛就会闪现出生动的光芒。这是她在扫盲班里学会的第一首歌,那简单的旋律和通俗易懂的歌词能让她在瞬间穿越60年的时空,重新回到那段忙碌、劳累却又是最快乐的时光。 在班里,第一次坐在小学生的课桌前,那种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这就是教室,这就是从小就向往的地方,为了能在这样的地方坐一坐,曾经吞咽过多少委屈的泪水。如今,课桌就在自己身边,黑板就在不远的前方,先生一笔一画的板书真象刀刻一般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以至于年近80岁的今天,还能清晰的想起先生为启发这些没有丝毫基础的女工们所用的比喻。那些日子,每当上课,她总是早早地来到教室,为的是能让先生和基础好的同学教会她上节课没有学会的生字。 为理解扫盲女工们的刻苦程度,我们一定要知道这样一点背景,当时,尽管已经解放,但那时的女工每天仍要工作10小时以上,而且作为家中长女,弟妹尚小,父母劳作,因此,只要回到家中,永远有干不完的家务,看孩子做饭等等活计早就等在那里。但奇怪的是,自从走进夜校,再苦再累也总是喜悦满怀。那些日子里,家务活的空隙就是背书的时间,灶前炉旁就是写字的黑板,连走路睡觉都是满脑子的复习和预习。渐渐地,巨大的乐趣和不懈的努力让她在班里脱颖而出,最后竟以班长的资格毕业。后来,还因为能粗浅地读懂上级的文件和会议通知之类,离开工厂后,成为了我们这座城市解放之后较早的一代街道主任。 如今,60年过去了,我相信像我母亲这样因某一件切身经历感受时代大潮的老人还有,他们能从不同的角度为史家构建的宏伟框架添加许多生动的笔墨。我们叫作宏大叙事的那些巨人大写意般的挥洒的确激动人心,但历史细节中那些工笔般的细腻也是真正的血肉,同样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而且,许多年过后,史诗般的华章也许会在档案馆中永远珍藏,而民间的记忆很可能烟消云散,因此,记录一下这些细节当不是多余。这虽是一句题外话,但确是我在听母亲讲述解放青岛时的真实感觉。(沈景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