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海里有鱼,叫自然。鱼在网里,叫收成。
船或渔网
一张渔网看似柔软无骨,却也坚韧有余,蒙太奇一样网罗起青岛的渔村往事,丝丝扣扣,密密斜斜,绵绵延延。
胶州湾风浪不大,水面平稳,暗涌却多。渔民们世代出海,代代沿袭着父子不同船的习俗,惟有这样,一个家族的传承才能更安全可靠。大约从明末开始,谷雨前后、春汛来临的时候,渔民在出海前总要选一个黄道吉日到龙王庙祭神摆贡,杀猪宰鸡蒸面塑,张灯结彩放鞭炮,祈求新的一年平安丰收。四乡八疃汇聚一堂,喝酒吃肉,胜似过大年。海是他们的路,也是他们的良田和矿井,他们依赖海而生存、繁衍,却不一定看得见海的壮美。只有城市人才会感叹海景美好,城市人对大海的爱与其说是一种生命意识不如说是一种审美态度——而渔民,只想从海里攫取更多的生活资源并一生平安。 船,无论大小,都是渔民解读大海之后的精心之作,是对大海的理解和尊重。中国象形文字的“舟”,两角弯弯,状如一叶独木。所谓“刳(ku)木为舟”,把树剖开后挖空,这便是原始的造船术和船的起源了。船如其人,青岛人的质朴、实诚,造就了不尚装点的船头、宽平的船尾,两端微翘,像靴子,靴底则宽厚坚固。胶州船略显古拙,但口碑很好,称之为“元宝船”。
一条渔船的生命周期,大约七、八年,当它永远留在了岸上,风化成了一处废墟,它的消失,跟它的诞生,有着一样的尊严,一样的悲壮。
伏季休渔,渔家女人常常三五席地而坐,戴着鲜艳的头巾,在荫凉里织网补网,竹梭飞跃,绳索交织,巧手翻转,一张充满序列美感的渔网在不断地延伸。伏季休渔,也是修船的好时候。充榫、填料、铆钉,不比下海、种地轻松。一条修好的船,就修复了它对风浪的记忆,它又可以再次去求证大海的深度和广度。
上上个世纪的“青岛通”海因利希·谋乐,关于“麦岛”的读音颇动了一番脑筋。在他的认知里,中文的发音哪怕只隔一座山,个别音节的音色也会发生变化。“麦”字的标准发音,只有官府的人或有身份的人才会读它,而渔民却有自己的读法,理直气壮地用土话把麦读成“Mei”。1898年9月2日以前,德国人空降一个“在远东的军事基地和港口贸易城市”的规划尚未成形,小渔村里的时间以潮涨潮落为刻度,不受外界干扰。渔民们彪悍的口音大约来自强硬风浪的塑造,去声颇多,声声入海,饱含着分量。似乎只有这样的发音才能证明他们在生与死的较量中,每每留给自然的,都是一个勇敢的回答。
海里有鱼,叫自然。鱼在网里,叫收成。从前的胶洲湾里船少鱼多,后来船多鱼少,再后来,渔民们无鱼可渔,只好转战陆地。城市里最后的渔村,消失于2004年8月。大麦岛至山东头村的所有海域杜绝了小舢板等渔船的作业,离现代都市生活最近的大麦岛、徐家麦岛和王家麦岛迅速蜕变,彻底终结了青岛人对渔村的触摸。渔民们要么转型搞养殖,要么继续往东去了,很多标有“鲁崂渔XXXX”字样的渔船被留在了岸上。有的船体已经腐朽,没入土里,只剩倔强的龙骨暴露在阳光下。
如今,船或渔网的景象只能到西岸去寻找了。桥隧开通以后,薛家岛忽然近在眼前,开车到银沙滩附近的鱼鸣嘴,那里的渔村通常很小,个把渔民在海里摇着撸,收网之后的收成刚好用来供给自己经营的渔家宴。沿海岸的小平房悬靠于海,胭红的瓦,米黄的墙,经过克莱因蓝的调和,既艳丽又温暖。房前躺着一条懒洋洋的黄狗,倾倒而下的阳光在它的脊背上泛起麦芒一样的高光。
“鱼是刚打上来的,活蹦乱跳呢!”渔妇走出平房,招揽着游客。
(十二)
我在海浪中踢打,像一条追逐潮汛的鱼,充满力量。
当我游泳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泳装被晾晒在通风的地方,常常滴着水,它是夏天里最好的私人标志,标志着与自然的亲近,标志着存活状态里还有一种悠游自在。偶尔它会在鲜咸的风中跳舞,像海女儿的某件衣裳。
一件滴着水的泳衣,永远指向少女的假期。从7岁开始,每个夏天,我的身体因为海浪的拍打而逐渐挺立,追浪,尖叫,坐在拦鲨网上唱歌,躺在滚烫的沙滩上被太阳狠狠地透耀并想像着自己如落岸的水母一寸寸融化——等这些做完以后,回到家,泳衣在清水里被洗去细密海沙,我则慵倦地歪在祖母的紫檀大床上吃着七月的水蜜桃。那些年,暑假一过,我都会长高一大截子,阳光、海风赐予了最昂贵的维他命,我在海浪中踢打,像一条追逐潮汛的鱼,充满力量。
今年,我的游泳时间来得特别早。芒种日,我很有仪式感地丢掉了房间里的干花,取而代之的是玻璃皿配水养薄荷,一来驱蚊,二来,取夏天清凉安好之意。下午5点,在薄荷的芬芳里换好arena泳衣,出门,下楼,步行百米,一纵入海。哗!瞬间,被冰凉透穿的感觉,就是无数小精灵痛快蚀骨的感觉,是麻木被打醒的感觉,是狍躁被熄灭的感觉,是灵魂出窍的感觉,是身体成仙的感觉……这一切,多么值得尖叫!还记得潮满而涨,细浪按秩序排列着,衔接着,推送着。
随波荡漾,可以重温曾经拥有过的母腹生活,这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最心知肚明的逆生长。游泳,以赤诚对应着另一种赤诚,请允许我独自完成生命力的张扬。游泳,旁边多出一个人,划破的浪花很容易干扰到彼此,天海忽然不再那么宽广,种种的意淫也被遏制了。不然,游过小小暗涌,游进一片海藻的旋涡,游出一幅疲惫到柔软的腰肢。超密度的海水柔情万分,带来无处不在的包容和无孔不入的挤捏,泡制着每一毫米应该泡制的真实。
在月亮下面,一丝不挂地沉入海底,我忽然雌雄同体了,身体膨胀,身体湿润,我是顶天立地的我,彪悍如史前的母兽,繁衍出一个种族的兴盛。
有艺术家朋友在离岛的滩涂上设计建造了一栋石头房子,海草做的房顶,海贝装饰的窗棂,房门前马灯飘摇,房后躺着一只白色的帆板。每个夏季他都会去住上三两月,夜夜枕波涛而眠,月光如水的晚上,他和他的房子像一樽出自荷马史诗的银器。有时候,他会邀请一众友人前往分享,喝冰的干白,陶泥大钵里是刚刚钓上来的鱼。吃饱了喝足了,大海也刚好变成了月光宝盒,这个时候,惟有脱去衣服,也脱去虚荣,扑身,入海。
裸泳在海中,亦如睡在梦中,泳姿可以和睡姿一样惬意,任我变换着角度。有时一动不动,素面望月,随浪静静地漂浮,梳理一下临时托付于自然的思绪,想想大海的无极指向和潮涨潮落终归去的寡情。有时索性长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尽量下沉再下沉些,像大鱼潜伏于海底。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用20秒甚至更短的时间伪装成鱼,鳍尾是推进的螺旋桨,用鳃呼吸。“哗啦”一声,按捺不住的我钻出水面,捋一把脸上的水珠,大口喘息着,肺活量的吞吐如贯长虹。
游泳的时候,我会想起一本书的开头,一幅画的构图,一块反光的色调;还会想通一些生命的纠结,得到一个哲学的答案……游泳,总是灵光闪现的过程。滑稽的是,一上岸,那些牛逼闪闪的句点也随之风干了,好比离奇的失踪案。
我只好再次下海,避开浒苔,避开水母,老手一样重温各种质感,腿被更有力地打开,胸部挺实,腰部柔韧闷骚,腹部尽量贴向后脊背,完全摒弃脂肪的堆积。我恶狠狠地想:真年轻啊,性感的一切,都来吧!
【作者简介】
阿占,本名王占筠,毕业于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多年来边写边画,文图映衬的形式充满了精神的尖叫。著书《一打风花雪月》、《青岛蓝调1、2》、《靡生活 乱房间》、《设计生活》等多部,多次举办个人画展,为国内多家杂志的签约插画师并开辟专栏,艺术市集阿占art shop 创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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