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播王德春神情紧张焦虑,十分疲惫。
对话女主播:我还有猛料要抖
《新民周刊》辗转与王德春取得了联系,并在11月26日按约定时间来到一座远离黑龙江的南方城市后,才接到了王德春发来的告知具体见面地点的短信。收到短信后记者再拨打电话已关机。在当地一家咖啡馆的包房里,《新民周刊》终于与“逃亡”中的女主播接上了头,展开了“秘密”采访。
12月1日,黑龙江省双城市七届六次人大常委会决定终止孙德江双城市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资格。12月3日,经双城市委研究决定,免去孙德江双城市工业总公司总经理职务。
这个并不让人意外的消息,12月3日突然出现在媒体上,距离“女主播”王德春发表揭发微博的时间是11天。从现有的信息看,相关部门在这11天里做了不少事:11月24日,双城市纪委成立调查组。经初步调查核实,发现孙德江在处置国有资产问题上有违规违纪问题;11月26日,双城市纪委决定对孙德江立案调查,双城市委决定对孙德江停职接受调查。经过调查组深入调查,发现孙德江为王德春的母亲王加荣办理假退休的违纪问题。
但公众并不会因为如此的“效率”而感到满意——如果没有一个“豁出去”的女人,孙德江这样的“代表”,还要潜水多久?
“秘密”采访女举报人
2012年11月23日,名为“王流浪2012”的用户在微博上发帖,以黑龙江省双城市电视台女主播的身份,举报自己曾在双城市工业总公司总经理、人大代表孙德江的胁迫下与其发生性关系。
由于举报人与被举报人的特殊身份,微博中的内容很快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短短几小时,“王流浪2012”的微博就引起上万粉丝关注,转发更是达到了几万条。双城这个位于我国最北方的县级小城,也因此一夜之间变得人尽皆知。
发布微博后不久,微博账户被注销。然而,十几个小时之后,“王流浪2012”又恢复了微博的内容,并上传了自己的记者证,证明其确为双城电视台主持人王德春本人,还在微博上公布了她的联系电话,及孙德江的手机号码。
虽然两个电话自公布之日起,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但此次“王流浪2012”的微博却会经常处于在线状态,通过私信回答关注此事的媒体人提出的问题,并以实时更新微博的方式,针对公众的质疑,对事件进行补充说明。
“王流浪2012”在微博中解释,自己之所以在公布电话后一直关机,是因为惧怕孙德江的势力,害怕孙德江通过电话定位找到自己,并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举动。
《新民周刊》辗转与王德春取得了联系,并在11月26日采访到王德春本人。王德春对与记者的见面十分小心谨慎,在记者按约定时间来到一座远离黑龙江的南方城市后,王德春才发来一条短信,告知具体的见面地点在当地一家咖啡馆的包房里,并在发完短信后关机。
与微博记者证上自信满满的照片相比,现实中的王德春显得有几分憔悴,刚一见面,王德春就拿出包括记者证、身份证、普通话等级证及主持人职业上岗证等多张证件,再三向记者表示:“我的身份是真实的,我举报的事情也是真实的。”
提到王德春举报人大代表孙德江的原因,王德春哽咽着表示:“我的父母本来生活在双城下面的农村,我能成为双城电视台的主持人,全靠自己的努力,本来我的生活应该是很美满的,但孙德江的出现,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王德春说,选择微博举报,是她走投无路的选择,她曾经很犹豫,但最终选择了眼下这条“危险”的道路。
怀孕7个月被强奸
按照王德春的说法,大概在1995或1996年时,她以出镜记者的身份去双城啤酒厂采访,当时的孙德江是啤酒厂副厂长,两人由此相识。
那次采访之后,孙德江和王德春及其他几名电视台工作人员变成了朋友,经常请客吃饭。“当然也不止是请我一个人,每次都是大家一起去的。”
后来,孙德江听说王德春当时的丈夫(以下称“前夫”,2005年离婚)是从事法律工作的,还是一名兼职律师,就提出邀请她的前夫担当啤酒厂法律顾问。
一来二去之下,王德春与孙德江逐渐熟络,但两人的关系很快变得“特殊”。在王德春的举报中,孙德江不仅胁迫她与其保持男女关系,还在王德江怀有7个月身孕时进行性侵。
孙德江在双城市是一个“人物”。提到孙德江阻止上访的“业绩”,双城市一政府官员透露,双城在国企改制的时期,出现过老国企职工们集体上访事件,每次都是孙德江出面处理,“这个工作,一般人真干不了”。至于孙德江具体用了什么手段,该官员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王德春告诉记者,除微博外,自己已经实名写信给中央纪委、黑龙江省纪委、哈尔滨市纪委,信件已经被以上部门签收。
目前,该事件所有相关知情者均采取回避态度,拒绝与外界联系。孙德江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记者尝试通过其工作单位与其联系,但一直无果。双城市外宣办的工作人员28日在电话里向记者表示,目前办公室里电话已经被各方记者打爆,在上面没给出具体结果之前,他自己也很头痛。
关于王德春举报孙德江利用录音对其进行胁迫强奸是否成立,华东政法大学法学院刑法教授沈亮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指出:“胁迫手段,是指犯罪分子对被害妇女威胁、恫吓,达到精神上的强制的手段。如:扬言行凶报复、揭发隐私、加害亲属等相威胁,利用迷信进行恐吓、欺骗,利用教养关系、从属关系、职权以及孤立无援的环境条件,进行挟制、迫害等,迫使妇女忍辱屈从,不敢抗拒。”
王德春所说的性侵一事,考虑年代已经比较久远,也有相关律师表示:“强奸罪的及时证据很重要,否则很难认定。认定强奸罪的证据主要有当时的衣物、液体和伤痕等,这些证据往往时间长了就灭失了。所以即便真如王德春所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受孙德江的胁迫,遭遇性侵,就目前的掌握的证据而言,也很难对孙德江定罪。
采访中王德春表示,即使有关部门认定自己举报孙德江性侵证据不足,无法定罪,也应该对孙德江变卖国企并从中获利的问题依法立案调查,曾经因为上访被孙德江派人打压的啤酒厂、亚麻厂职工们,应该可以提供相关证据。再者,孙德江先后通过关系,办理过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几批啤酒厂的假退休职工,这些如果要调查,不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十五年隐情
《新民周刊》:孙德江以什么手段胁迫你与其发生性关系呢?
王德春:一次大家一起去吃饭的时机,那时候我和他大概认识了一年左右吧。那天大家都喝了酒,饭后我和几个人坐在孙德江的车上,由他开车一个个送回家。我当时喝多了,没有注意到他把其他人都送了回去,唯独把我一个人留在车上。后来他把车开到了一个僻静处,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当时反抗了,我告诉他我们都有家庭,这样做对不起各自的家庭,对不起我的前夫。但他没有罢手,他一直说喜欢我,非常喜欢,说他注意我很久了,在我身上很用心。我那时处于醉酒状态,没有反抗能力,还是被他得手。这就是我第一次在他的强迫下,与他发生关系的整个过程。
《新民周刊》:你为什么会同意保持这样的关系呢?
王德春:那次事情之后,我一直躲着他,他有几次找我,都被我拒绝了。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找到我们台里,将我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给我听了一段录音,那是他在车里与我发生关系时,用一个小录音机偷录的。再次听到那天的实况录音,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答应继续和他来往,他就把这段录音放给我身边的人听,让我在电视台待不下去,让我身败名裂。出于万不得已,我不得不与他保持这种性关系。
《新民周刊》:孙德江也帮过你家的忙?
王德春:孙德江听说我的父母是从双城的农村来县城的,在双城市没有正式工作,于是提出利用社会关系,为我母亲办了啤酒厂的退休职工身份,当时的双城啤酒厂是国企单位,我母亲可以享受国企对退休职工的各项福利。
我当时觉得孙德江特别热心,就答应了。为了疏通关系、上下打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还给了孙德江一万多元钱,当时我母亲年纪好像已经超过了可以办退休的年龄,孙德江还托人给我母亲办了假身份证,改小了年龄。
孙德江曾不止一次在很多人面前炫耀他的势力,说有很多人花钱、托关系请他帮忙解决退休编制问题,这种事情他先后办了好几批,在熟识他的圈子中,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但我没有确凿证据,希望纪委能对此展开调查。
《新民周刊》:你是否想过将第一次的遭遇告诉你的父母或你的前夫,争取获得他们的帮助?
王德春:我是一个很软弱的人,这件事情我不敢和任何人说。那时是1990年代,在双城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地方,我又是电视台主播,这段录音对我而言就像现在的艳照门一样,我无法想象这段录音被我身边人听到的后果,我怕我的家人会受不了。就这样,他一直不肯放过我,这种关系被迫维持了很多年。我的前夫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他开始时觉得,可能是因为我电视台主持人的身份关系,和孙德江难免有工作上的接触,有人以讹传讹也很正常。但其实我们的关系,在台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很多同事可能以为我是自愿的,因为受他胁迫,我不敢在人前表现出不满。
《新民周刊》:你是否想过通过一些方式离开他?
王德春:我一直在尝试各种方法,让他别再来找我。1999年我怀孕的时候,我托台里的一位领导,帮我请求孙德江,希望他放过我,不要再来纠缠我了,让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在家相夫教子。但孙德江不但不答应,还气急败坏地说了许多狠话,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家人安危来威胁我。
最恶劣的是1999年12月,在我怀孕7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丈夫恰巧不在双城,孙德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去我家里找我。我当时很害怕,他一直在楼下按单元防盗门的门铃。后来,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进了单元,开始一直在我家门外敲门,还很大声地喊我。我怕惊动了邻居,造成不好的影响,加上他当时只是说要和我谈谈,保证不碰我,所以我就开了门。
可没想到他一进门就把我往屋里推,我挺着大肚子苦苦哀求他,但他根本不理会……那次过后大概两三天,我就出现了见红现象,我一个人偷偷到医院开了保胎药。后来前夫发现我有流产迹象,我说是因为一个人在家时,高处拿东西的原因。后来因为这事,我在孕期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精神也处于长期高度紧张状态,导致生产时也不顺利,造成女儿大脑缺氧,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出院,还好孩子后来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后台”错综复杂
《新民周刊》:你为什么这么怕孙德江?
王德春:孙德江在双城有一位市委领导做后台,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人的姓名及职务。
孙德江在双城市一直十分嚣张。他对男女的事毫不避讳,大家一起吃饭的场合,他还把占有多少女人作为资本拿出来炫耀,这些事情他的妻子也从不过问。
他曾公开说,他有好多个“丈母娘”,被他染指过的女人,据我所知道的,除了我还有三个,一个后来去了韩国,还有一个迫于他的压力最终也与丈夫离了婚,还有一个现在就在他的手下做事。我不知道她们是自愿的还是像我一样被迫的。
《新民周刊》:据我们的了解,你与前夫家的亲属还保持着往来,你前夫的父亲生前也是双城市委的领导,前夫的弟弟目前也在双城市纪检委任职。你有这样的人脉关系,为什么还会受孙德江的威胁?
王德春:孙德江的后台比我身边的人更强大。
我举报以后,孙德江动用在双城的势力,向我身边的人施压。我刚开始有举报孙德江的想法时,双城市广电局一位领导曾表示支持我,之前为了躲避孙德江,她也曾把我在电视台的编制,从主持人岗位调到总编室,这样可以不用天天上班,方便我经常去外地,远离孙德江。但现在这位领导态度忽然转变,这一定与孙德江向其施压有关。
《新民周刊》: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王德春:我有两段和这位领导的电话录音。
录音:“孙德江通过别人找我了……德春你还有孩子、还有父母,你就活得那么自私吗?……你通过这事还能把孙德江整死吗?你不能把他整死,过三五年不是还得面对他?”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的损失已经够大了,要把损失降到最低,不能再糊涂。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你继续还会有损失。……今天孙德江的朋友找我了……我觉得你找一个中间人,向孙德江提出要求,要是他能答应,那么大家都好……”
《新民周刊》:你2005年已离婚,且又离开了双城市,去了哈尔滨工作,应该不必再忌惮孙的威胁,为何后来还与他有瓜葛?
王德春:2006年至2007年间,前夫的父亲得了癌症,孩子没有人照顾,我不得不经常回到双城。
我在哈尔滨时孙德江就多次通过发信息向我表示,我逃不出他的手心,只要是他看上的人,这辈子都休想摆脱他。后来我回到双城,孙德江又来纠缠我。离婚后,孙德江还威胁我家人的安危,经常说“你全家都别想好”这样的的话来恐吓我。
《新民周刊》:孙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王德春: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精通向上爬的手腕,从双城市啤酒厂的一名普通搬运工,到啤酒厂的副厂长,后来是又当上了双城市招商引资局的一个分局局长,现在已经是双城市工业总公司总经理。
在这当中,孙德江曾经动用自己的黑道关系,先后打压过双城市啤酒厂职工和亚麻厂职工的两起上访事件。原因是在这些厂在国企转私有的改制中,一些负责商业部门的领导从中谋取私利,侵犯了厂里职工们的合法权益,职工因此上访,但都被阻止。
为了让一个上访户“服软”,他动用黑道人士,一连半个月,每天半夜往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扔菜刀,在这种恐吓下,那名上访户最终不再闹了。在双城,孙德江被人们背地里叫做“牲口”。
这都是孙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出于炫耀或恐吓等目透露给我的,我当时没有留录音证据,但希望有关部门,能够根据自己的举报进行查实。
孙德江涉嫌洗钱?
《新民周刊》:从与孙德江第一次发生关系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你说你甚至通过自杀的方式,希望摆脱孙德江的纠缠。那么为何到现在,才通过微博举报孙德江呢?
王德春:为了摆脱孙的纠缠,我曾在2001年响应台里的离岗创业政策,以“养牛”的名义停薪留职,去了哈尔滨。这期间,我曾经和其他人一起做过酒生意,但最终以失败告终,导致我在银行欠下一些债务。2008年,台里离岗创业政策到期,我只能再次回到台里上班,而那时银行的贷款也面临着到期归还的问题,如果不还,会被银行起诉。
为了偿还银行的贷款,我卖掉了自己的丰田轿车,但还有15万的漏洞。这个事很快被孙德江知道,他找到我,表示愿意借钱给我,但要写下借条。
我当时觉得,即使不接受孙德江的钱,也会被他用其他方式胁迫,与其被银行起诉,让自己走投无路,不如先用孙德江的钱把借款还上。这笔钱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赖掉不还,所以当孙提出要欠条时,我想都没想就写给了他。
接受了孙德江的钱之后,他对我的无理要求开始变本加厉,甚至提出“随叫随到”。
《新民周刊》:这之后孙德江还帮你开过一家广告公司?
王德春:孙德江后来以帮助我尽快赚钱还债为名,利用他的关系,帮我成立了一家名为“浚德传媒”的广告公司。但我属于电视台在编人员,按规定不能用自己的名字注册公司,所以把公司法人注册为我妹妹。公司成立后,我发现孙德江根本不是为了帮助我赚钱,而是希望通过广告公司,帮助他的利益集团洗钱。
《新民周刊》:你为什么有这个怀疑?
王德春:他们曾经将来路不明的钱打到公司账上,再让我将钱提出来把钱还给他们。
我的公司从成立到倒闭,只接过一单生意,是孙德江帮忙牵线搭桥的,承接双城市户外广告牌制作的政府工程。经济局的一位领导拿到我的策划案后,说这广告生意我一家公司做不了,提出分给另外一家公司一半,让我先后改了两次报价,第一次他们说报价太高,让我改低一些,我尽量压缩了公司利润,将报价降低了十几万。后来,这位领导又找到我,说要给市里某一位领导送礼,让我把报价调高,但我依然只能拿到调高之前的金额,多出的部分由他们拿去上下打点。
这样一来,这一单生意,我只赚了1万元左右。而在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让我接过业务,公司几个月都是零收入、零报税,不久就倒闭了。
《新民周刊》:公司倒闭是你举报他的导火索?
王德春:公司倒闭后,孙德江一边催促我还钱,一边继续对我进行胁迫,他说,即使我以后再与别人结婚,他这边也要随叫随到。
一次亲戚聚会中,我忍无可忍,说孙德江再逼迫我,我就要告他。
一位亲戚替我鸣不平,就以我的名义写了一张纸条,送到孙德江所在的双城市工业总公司的收发室。纸条上写道:“钱我现在没有,这么多年我忍你也忍够了,你如果再这样逼迫我,我就去告你。”
拿到纸条后的孙德江气急败坏,他联系不上我,就找到我电视台一位姓杨的同事,让她带话给我,说不管我还不还钱,都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走投无路只好逃离双城市,考虑到孙德江可能对我家人进行报复,我最终决定通过微博的方式,实名举报孙德江。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不还钱,现在我已经攒够了15万元,随时可以还给孙德江。但这么多年来,在他的威胁下,我受了这么多折磨,一定要有说法!
记者|王若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