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站在宾馆的落地窗前,她不愿面对镜头。她希望事情过去后,家庭的伤痛能平复,一家人能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
39岁,湖南永州人。2006年,唐慧11岁的女儿被强奸并强迫卖淫。
今年8月2日,唐慧因上访被劳教。昨天,湖南省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撤销了劳教决定。唐慧被释放。
跪着是希望感动领导
新京报:想到过这么快被放出来吗?
唐慧: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新京报:这九天在劳教所是怎么过的?
唐慧:早上做早操,吃早饭,然后背弟子规。其他时间想的最多的就是女儿和老母亲。我怕我在里面呆久了,她们受不了。
新京报:最担心女儿?
唐慧:我在里面最大的意志力就是要为女儿活着,要活着出来见她。
新京报:被劳教意外吗?
唐慧:接到劳动教养决定书的时候,我都蒙了。我很绝望,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都想安安心心生活了,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新京报:你怎么看劳教决定书中对你的指控?
唐慧:我觉得与事实不符。决定书说我闹访、缠访,辱骂别人,这些我都没做。在法院我跪过,但是跪在门边。我从不阻碍交通,不骂人。我只是跪着,举着牌子。
只有见到领导才能有一点希望,但我一个弱女子见不到领导。我跪着就是希望感动领导,尽快见我。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新京报:除了下跪,举牌,你有没有想过其他方式?
唐慧:我想过,正常的信访途径我都走过,我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下跪真的很不舒服,全身血液都不流通。我最多跪过18个小时。全身又痛又僵。
新京报:跪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唐慧:希望领导能接见我,快点把案子判下来。
新京报:你觉得这样的方式有用吗?
唐慧:会有用的。只要有心,领导就会接见我,不会让我长久的跪下去。
新京报:劳教决定书上称你曾在永州中院立案大厅睡过十五天,你想过这样会打扰办公吗?
唐慧:我不吵也不闹,就是住在那里不走。我说,判决书什么时候下,我就什么时候走。我没有想到他们办公的事情,我只是想,一个案子为什么要拖那么久?我是一个老百姓,我不想影响办公,我也不喜欢睡在那里,睡在那里不好受。
新京报:你这么做是为了能早点拿到判决书?
唐慧:是的。我去找过信访办,也找过法院院长,他们都让我等。我等得太久了。法律规定的期限早就过了。在法律规定期限内我从来没去找过人,是超过了两个多月才去找的。我只是希望法院能给我一个明确的时间。
新京报:他们给你解释原因了吗?
唐慧:他们说我的案子太复杂,必须延长。但不管再怎么复杂,已经判了第一次了。第二次再复杂,延长的时间也要有个范围。
新京报:你对案子拖延不判特别在意?
唐慧:案子拖得时间长,我必须不断追这个事。如果结案了,我就能去赚钱养家,经济会好转。这么拖着,对孩子也不好,她会不断地想起这个事情。
我相信邪不胜正
新京报:案子从发生到现在已经近六年了,最难熬的是什么时候?
唐慧:最难熬的就是女儿失踪的那三个月。后来女儿回来了,受了这么大伤害,公安干警不作为,都让我们很煎熬。
新京报:整个案子你最难以接受的是什么?
唐慧:最难以接受的是有的公安干警的不作为。我从小到大,对公安干警都非常崇拜和敬畏。我一想到伤害我们的竟然是我们崇拜的人,我无法接受。他们本应该保护我们的。
新京报:你之前一点法律都不懂,怎么去为案子奔走?
唐慧:不断咨询好心的领导,不断去看法律书籍。律师给我写报告,我一字又一字,一段又一段地重复看。
新京报:你老公说,你整天看判决书。里面提到对你女儿的伤害,你会难受吗?
唐慧:我不想看,但不得已。我每段内容都要读懂,如果我读不懂的话,找领导的时候就没法说出里面的含义和我的看法。
新京报:6年上访了多少次?
唐慧:去北京二三十次。上省里百来次。
新京报:你老公说过,你有时候也怕上访?
唐慧:坐火车我都坐怕了,只要去上访,我心里就不舒服。常常买不到票,即使买到也往往是站票。有时候为了省钱,只买半程票,车上查,就说自己上访,很不好意思。
新京报:想过放弃吗?
唐慧:还是想过的,但看到孩子眼泪的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坚强,一定要走下去。
新京报:你有没有信心,将来一定能得到公正?
唐慧:我有这个信心,我相信正义一定会实现,邪不能胜正。
我又陷在里面了
新京报:6月27日你终于拿到终审判决书,怎么想?
唐慧:心情非常复杂。维持原判,案子终于有了结果。但判决书内容比前一次有很大改变,好多对我女儿伤害大的证明都没写上去。我怕到最高院核准时,会有阻碍。
新京报:你最担心的是死刑不被核准?
唐慧:对。我7月3日上访也是因为听说,有人带着判了死刑的人的哥哥去最高院找熟人。我没有证据,不敢轻易。但是我想,只有去公安厅再要求查渎职的事情,那些人才会有畏惧情绪,不敢轻易去活动。
新京报:你此前希望7个嫌犯都判死刑,现在只有两个人判死刑,能接受吗?
唐慧:对现在的结果,我也不是很接受。陈刚是幕后老板,他没有判死刑。但是我意识到这个结果不能改变了,这是终审了。
新京报:你上访时有没有提到过要判7个人死刑?
唐慧:我在报告里写过,我就是希望他们全部死。他们本该死,但是为什么他们不死?我也懂法律,也知道我们要以人为本,可杀可不杀的就不杀。但作为受害者的母亲,我可以有这个诉求。
新京报:你上访中有提过吗?
唐慧:我上访中没有。我此前上访的主要诉求是希望案子能快点判。无论他们怎么判,只要公平公正,判决书对得起全国人民就行。
新京报:出了劳教这个事情,你还会继续上访吗?
唐慧:我之前放弃了。但他们这样不明不白打击报复我,我又陷在里面了,出都出不来。不是我在看守所出不来,而是我陷在上访的思想里出不来。我担心自己可能没法安安静静地生活了。
新京报:如果调查组给你合理的解释,你会接受吗?
唐慧:我接受,我渴望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渴望我不再上访。
新京报:对你来说,合理的解释指什么?
唐慧:合理的解释,就是要查处通风报信的民警,处罚那些嫖客,解释清楚假立功事件,还有这次劳教。
新京报:有人说,长期上访的人往往很偏激,你觉得自己偏激吗?
唐慧:也许有人这么认为,我却觉得这些年我性格变好了。以前我很暴躁,但现在我不那么执著和偏激了。我看清楚了很多事情,这个世界以前不懂的现在懂了。
新京报:比如说你懂了什么?
唐慧: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好人坏人,就知道埋头赚钱。自己遭遇了这么多后,就会去同情很多人,也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我也会想,该放下的就放下。
这辈子最后悔没保护好孩子
新京报:出来了准备怎么跟女儿说劳教的事?
唐慧:我要跟她说:妈妈已经出来了,没事了。是好多人救妈妈出来的,虽然这个世界很黑暗,但还是有光明。我希望你长大了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用平常心去对待。
新京报:这几年女儿精神状态怎么样?
唐慧:她有时候突然给我打电话,什么话也不讲就是哭。她一直很依赖我很需要我,我在家陪她的时候,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她说,妈妈你这样抱着我,我睡觉就安心多了。
她给我写了很多信,说希望我永远能陪着她,走到人生的尽头。她怕我有一天离开她,她没有办法活下去。
新京报:你对她的期望是什么?
唐慧:希望她能快乐地活下去,乐观地面对这个世界。她现在害怕男孩子,在学校从不和男同学联系。我经常劝她要和男孩接触,因为踏入社会是不会不接触男人的。我希望她是个正常的孩子。
新京报:经历了这么多,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唐慧: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在她十岁前,我想赚钱让她上最好的学校,她还没醒的时候我已经出去卖东西了,等她睡着我才回来。如果我能多一点时间陪她,多一点时间给她说外面有很多坏人,让她注意一点,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新京报:一直特别后悔?
唐慧:后悔。如果我那个时候陪她去了溜冰场,如果我不做生意,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没有保护好她,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
新京报:这些年你也为孩子做了很多。
唐慧:但是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也换不来孩子的健康,换不来孩子的过去。
新京报:这些年会常做噩梦吗?
唐慧:我反复的做一个梦。梦见孩子又失踪了,我找不到她。
新京报:你能想到未来最好的情况是什么?
唐慧:我希望有一天能出现奇迹:医药发达了,孩子的病彻底治好了。只要孩子的病好了,我们的生活一定会幸福。
新京报:以后会离开永州吗?
唐慧:会。我在这个地方怕别人打击报复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在这个地方想起以前的事情。以后她喜欢做什么我都会支持她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