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平

　　一

　　一九四五年，大连被日本占领着，日本人叫它关东州。

　　距离大连东北方向一百多公里处，有一座毗邻黄海的小镇，叫城子疃。以镇中为界，北边是满洲国，南边是关东州。这里既是一处建岗设卡的边境口岸，又是一处位置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一支隶属于关东州警备司令部守备队的日本兵就驻扎在镇东的码头旁边。

　　守备队队长叫田中敬治，该人中等身材，脸上架着一副茶色近视眼镜，身穿粗布和服，显得休闲而又亲和。然而，一九四五年的农历正月十三，当田中来到本来车水马龙的街市时，还是感到了人们对他的恐惧，尽管他能讲相当不错的汉语，尽管他很热情地同人群打招呼。

　　在一家药铺的门口，田中看到门板上一副楹联，字写得欢畅洒脱，十分欣赏。并从翻译崔长德那里得知落款两字为李徵。这位李先生是一个大书法家，奉天和大连的好多商铺都是他题的字。

　　田中兴奋地说，他来中国之前就有一个愿望，结识一位中国的书法家，并立刻决定去拜访这位李徵先生。

　　二

　　崔长德将田中引到李家门前。

　　出来开门的女人面色灰黄，右眼有一层灰白的云翳。崔长德一报出姓名，她就吓得掉了手里的围裙。田中为她捡起围裙，称敬仰李先生的书法，特来拜访。在女人回去传话的当儿，崔长德告诉田中，女人是李徵的老婆，神经不太正常。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出来说，李先生吃过药，刚躺下，吩咐过不得打扰。崔长德正想发作，田中却上前一步，哈哈腰说：等明天再来拜访。

　　第二天，田中再来拜访时，又吃了闭门羹。崔长德建议把李徵抓进警备队，但田中却坚持要对有学问的人“三顾茅庐”。

　　第三天是元宵节，田中带着一包油炸元宵又来到李家。从幽暗的门洞里传来一个声音：我就是李徵。一个双颊深入、身材高大的老人直直地站在台阶上俯视着田中，眼里没有热情，也没有惊讶。田中谦恭地说自己现在不是兵也不是官，只是想和一个中国读书人交流交流，李徵这才让其进门。

　　陈设简陋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精神失常的女人嘴里咕念着：小贤，你可回来了，妈妈想你啊！

　　尴尬的田中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说自己和李徵一样也在奉天生活过，并且是在奉天学的汉语。但这些话没有引起李徵的兴趣。最后田中又说要请李徵到他的办公室去坐坐。李徵推辞说腰不好，走不了路。田中却连声说他有办法。

　　三

　　李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举人和知县。而李徵本应该也是极有前途的读书人，“九一八”前他被奉天省立普兰店高等学校聘为国文老师，但“九一八”之后，日本人接管了学校，他便辞职归乡了。

　　李徵有一儿一女，儿子思贤，女儿思乐。“九一八”后女儿病故，儿子和几个同学跑到关内去了，妻子因此精神失常。眼下的李徵家境十分困难，但再困难他也不想跟日本人打交道，即使这个日本人会讲汉语，没有加害他的意思且反复登门拜访。

　　然而，崔长德还是带着两个日本兵来到了李家，他们还带来了一顶自制的轿子。崔长德曾在日本人开的盐场干了几年伙计，学会了一点嘴边的日语，于是就做了田中的翻译。由于他一年到头总穿一双大皮靴，因此，背地里城子疃的人都叫他大靴子。

　　大靴子让李徵上轿，李徵坚决不肯，他便生拉硬拽地将李徵推进轿里。

　　坐在轿子里的李徵突然感到乡邻们看他的眼神变了，就连和他关系甚密的开理发店的老朱，见到他坐在轿子里的表情也是怪怪的。李徵几次要求停轿下来，可大靴子死也不肯。

　　这是李徵第一次来据点，尽管他努力地挺直了腰杆，但面对林立的哨兵，他的腿还是有些发软。

　　李徵被带到据点最大的一间瓦房里，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田中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迎接他，并对邀请的方式表示歉意。对此，李徵只是哼了一声。田中再次表白，他是以一个书法爱好者的身份和一位中国的书法家交往的。李徵木然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坦然的神情。

　　田中掀开墙边多宝架上的红布，上面摆放着一些中国的古董和字画，还有几个宣德炉、几个鼻烟壶、一个青花笔筒、几柄扇子和一些砚台什么的。田中挨个儿地介绍他的藏品，请李徵欣赏。李徵不卑不亢地拿起一个宣德炉，告诉他是假的，又说另几样藏品也不值钱。田中见此，便又神情黯淡地取出一包袱字画，铺展地上，让李徵观看，让李徵暗暗惊奇的是，里面竟有一副题跋上写着“此乃鹿门居士真迹也”的手卷。但他仍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使田中越发失望。再看写字台上田中自己写的毛笔字，连中国小学生的水平也不如，李徵忍不住笑了。田中急急地将李徵按到皮椅上，毕恭毕敬地给他行了一个大礼，而且长躬不起，要拜他为师。李徵只是不停地摇头。

　　一个星期后，大靴子和两个日本兵又来了。还带来了两个衣衫褴褛的码头工人抬轿子。李徵实在无奈，只得跟在轿子后面磨蹭着往前走。走在路上，大靴子向李徵问起他的外甥小三子的近况，并说小三子是个值钱的人物，若日本人知道李徵与小三子的关系，李徵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显而易见，大靴子在拿“抗属”这个罪名威胁他。

　　来到据点后，李徵生气地坐着，一言不发。田中解释说：我用轿子抬你，是因为我尊重你。我让翻译和士兵迎接你，不仅是怕你拒绝我，也是为了保护你。我这样做，就是让别人都知道，你是被迫到这里来的。因为很多中国人，对我们是有误解的。田中这样说着，又为李徵倒茶、敬烟。拿出一沓自己写的毛笔字，请李徵批阅。李徵只是点头敷衍着。田中急了，又来了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李徵这才开口说出教田中写毛笔字，必须答应四个条件：一是不做田中的老师；二是不取报酬；三是不坐轿子来据点；四是你们强迫我来的，所以每次应该有人去接我，因为我不是自愿的。少了以上四条，死也不来。

　　田中郑重地答应下来。

　　四

　　从此，每到星期天，都由大靴子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准时接李徵去据点。

　　作为曾是教书先生的李徵很快就进入了自己的角色。他教授田中书法非常认真，而田中学得也是一丝不苟，这给李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徵觉得这个日本人很有意思，不仅会说中国话，而且又喜欢中国字，谈吐得体彬彬有礼，就像是一个从中国古籍里走出来的读书人。田中对李徵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甚至将李徵写的虞世南的《蝉》，装裱起来，挂在了墙上。田中的执著，使李徵更加尽职尽责，他每一次讲课前，都要把需要讲授的内容提前温习一遍，生怕“误人子弟”。

　　这一天，李徵从据点回来，发现外甥小三子蹲在院子里。从北山来的小三子，生气地质问李徵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经过李徵的一番表白，小三子才相信李徵不是汉奸。但朋友老朱却并没原谅李徵，竟然取下了李徵为理发店提的牌匾。李徵认为自己心中无愧，也就懒得去解释。不过，在这期间，他曾有过放弃教授的想法，但田中又以自己的“亲民”行动打动了李徵，使他感到田中真的与其他日本军人不一样。后来，他不仅给田中教授书法，而且还给他讲授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

　　又过了些日子，小三子再次来到李徵家。他在给李徵讲革命道理的同时，请求李徵帮忙。小三子说：小鬼子的讨伐队不断进山，兵力紧张，经常从守备队抽调兵力去增援，我们现在想掌握一下据点的情况。

　　于是，李徵担当起到据点摸情报的重任。由于情况紧急，小三子要他不等星期天大靴子来接，马上行动。

　　五

　　这是李徵第一次只身来到据点。他的突然出现，让田中颇感意外。李徵说自己来是为了写一些字，让田中每天临帖。田中的脸上露出一丝感动。李徵便选取了周敦颐的《爱莲说》写了起来。写完后，他让田中临帖。安顿好田中后，他借机上厕所，开始留意周围的一切———从院子里的马匹、停放的卡车到守卫的狼狗，都一一记在心里，他还特别数了数放在厕所里的牙缸，加上田中的，一共二十八个。

　　李徵回到田中的办公室后，田中向他提出一个请求，要他为全体士兵讲一堂书法课。李徵觉得田中的想法实在荒诞，他无法想象自己站在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面前讲课的情景，但一想到小三子交给自己的任务，马上又痛快地答应了。不料，田中又说部队今天要出征，等回来再上课。这使李徵有些失望。

　　晚上，李徵按小三子的吩咐，把他在据点里观察到的情况，详细写在一张纸片上，折揉一团，塞在一截玉米塞中间，亲自送到了镇西关帝庙关帝的手心里。

　　寂静的夜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城子疃据点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并燃起了熊熊大火。在田中带着守备队随讨伐队进山的当儿，抗日武装来了个“偷袭”。天亮时，田中和他的上司带着更多的部队回来时，看到的是烧了半截的炮楼子和烟熏火燎的黑色码头。

　　此后，田中让大靴子带来一封信说，自己公务太忙，不能再当面接受指教，但作业保证完成，并按时让人送请李徵批改。然而，这样的情形持续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星期三，这天晚上，大靴子突然报丧似的来到李徵家，说田中请他去一趟。李徵从没在星期三更没在晚上去过田中那儿，这使他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起来。

　　一个多月不见，田中瘦了许多。他低垂着双目，眼圈发红，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告诉李徵：我们被美国的原子弹打败了。日本战败，战争结束了。我也该回家了。他向李徵频频敬酒，向他保证：我会永远怀念你的，我会坚持临摹先生的《爱莲说》，我一定要写得像先生一样出色。李徵很欣赏田中的这学习劲头，借着酒兴，他要送一幅字给田中。于是，挥毫写就王维的七绝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为田中的儿子写了一副劝学的字，并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他见田中欣赏自己的书法神情十分专注，不由心动，索性将自己的印章赠他留作纪念。田中站了起来，正面李徵，深躬过膝，久久不起。

　　李徵回到家中，酒醒之后，回忆着与田中交往的一幕幕往事，突然想起那幅写有“鹿门居士”的手卷。鹿门居士不就是米芾先生的字号吗？他的手卷可是真正的国宝啊！一想到国宝将被田中带到日本，李徵就忧心如焚，他决定马上去临时政府反映情况。

　　六

　　李徵来到临时政府的所在地——原守备队的驻地，见到了秦团长。秦团长对李徵十分客气，说早就听说李徵的字写得好，让他露两手。李徵写完字，秦团长又让他写名字，秦团长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翻看着，然后递给李徵。文件夹上印着“大日本帝国关东州警察署公文书”字样，旁边有“绝密”二字。通篇是日文，但在末尾，赫然写着“李徵”两个毛笔字，还有一方阴文的“李徵之印”。公文的下一页上还有“田中敬治”的签名。此时，秦团长召来大靴子，将日语内文翻译给李徵听。内文竟是一份《高级嘱托档案》，里面有李徵加入特高课的申请，有他的职务“政治嘱托”，还有他的工作业绩和介绍人田中的评语……李徵问秦团长“政治嘱托”是什么意思，秦团长告诉他政治嘱托就是汉奸，就是特务。李徵吓呆了，高喊着这是造谣诬陷，后面他的签名也是假冒的。但他的辩解是无力的，毕竟印章是他的。李徵气愤地指着大靴子说：他才是真正的汉奸。可秦团长告诉他，大靴子有立功表现。

　　李徵突然想起了外甥小三子，想起小三子可以作证自己不是汉奸。然而，当秦团长追问小三子是哪一部分的，叫什么名字时，他却紧张地回答不出来了。还是大靴子提醒他，小三子叫“张友梅”。秦团长遗憾地告诉他，张友梅已为国捐躯了。

　　关于李徵的死有许多版本，究竟如何，那是后话了。

　　（摘自《人民文学》2003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