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看书都是逮到什么读什么,第一眼感觉不怎么投缘的,从此兴趣都不很大;而有一些人的东西,是一辈子都愿意拿来读的。比如说白先勇。
看的第一本白先勇的书是《孽子》。已经记不清我从哪里拿到的那本书,也许是来自县城的图书馆,也许是某个同学的手里,反正书已经很旧卷边被很多人阅读过的样子。那本书拿在手里很厚,我喜欢厚书,因为总觉得会有一个连绵起伏的山峦或者波澜壮阔的海洋在其中一样,可以无穷无尽地阅读下去。
《孽子》让我知道了这个叫做白先勇的作家还有另外一种不为我所知的人生。不合常理的情感,低贱却绝不卑微的人生,挣扎和伤痛,“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皈依的孩子们”。很多年以后,当大家都可以用一种最平常的心境来看待《霸王别姬》或者是《蓝宇》这样的作品时,我才更深刻地理解了一种发自内心悲天悯人的情怀。“《孽子》有传奇故事的紧张、激烈,却无强加的乐观结局。虽然描述人性被破坏、被蹂躏的一面,但并不划分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之间的界线,是一部罕见的作品,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这是来自法国书评家雨果•马尔桑的评价。
后来陆续读到了《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永远的尹雪艳》、《玉卿嫂》等。一颗温柔敦厚的心,他宽容地看待着人生浮华表面的热闹,就好像这样的场景,“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盯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后跟着十来个打扮得衣履风流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他也暗暗悲悯着人生好景不再的苍凉,就好比这样的时刻,“尹雪艳站在一旁,叨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至于《玉卿嫂》,那种像熊熊烈火一样燃烧着令人窒息的爱情,“带着残酷的死之满足结束一个有极强生之欲望的生命”,是不忍卒读的哀伤。
不过看到流泪的,不是白先勇的这些小说,而是那篇标题为《第六只手指》的散文。他的散文之前并没有认真好好读过,后来在书店里看到文汇出版社出的上下两册散文集,信手买来,在一天晚上的灯光下读到泪流满面。“纪念三姐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一个寂寞彷徨羞怯自闭的女儿,一个忧伤和悔恨的母亲,“她们两人如同站在一道鸿沟的两岸,母亲拼命伸出手去,但怎么也达不到彼岸的女儿”。其他的兄弟姊妹,也只能束手无策地面对着这个姊妹孤寂的人生,“我看见她在房里,独自坐在窗下,一针又一针在钩织她的椅垫面,好像在把她那些打发不尽的单调岁月一针针都钩织到椅垫上去似的。”童年,亲情,爱和悔恨,人性的善良,造化弄人,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最让人不能释怀的,就是血脉亲情了。“爸妈心头手一双,十只指儿有短长,疼你那,菩萨心肠,最善良,最善良……”
还有一篇《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还有一篇《石头城下的冥思》,关于故国家园。在这些文字背后的,一直都是那颗真挚的心。关于小说家,白先勇自己是这样认定的:“我想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与宗教家的情怀初无二致,面对着充满罪恶的人心,一颗悲天悯人的爱心不禁油然而生。”
而因为浸染着这样的爱心,这样的文字,可以读了又读,读了又读。 □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