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至60年代,我度过了青少年时光。那是一个没有电视、歌星、游戏机的时代,但有机会读各种好书,去一亲雅正文化的芳泽。独门独户的家院在一座古老寺庙旁弯曲的小巷里。那无数个晨昏与白昼,寺庙钟声悠悠传来,和着外婆的诵书声,我渐渐长大。外婆当过塾师,亦是我的发蒙老师。记得她最早用来教我识字的课本是一本叫《亦复如是》的清人笔记,还有她用毛笔书写的几十张字方方。到10岁以后我读高小时,外婆黑漆书柜里的藏书中,我已把能读的都找来读了。《唐人小说》、《聊斋》中的故事传奇,《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的情仇恩怨,让我痴迷惊喜莫名。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读,但从中得到的趣味快乐,那种超越庸常生活的体验是终身难忘的。文化的因子,已渐渐植根于我童稚的心灵。识得繁体字,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它使我在后来的阅读中得益多多,受用一生。
上世纪60年代初进入中学,从初中到高中,很快就进入青春生命多梦季节。那时中学生课余时间宽裕,阅读课外书籍成为我的爱好与需要。可惜那时找书不易,一本破损卷边的《海底两万里》传到我手里,欣喜犹如黄金在抱。那种阅读是零零碎碎间断不成系统,凭爱好去进行的。唐诗宋词,哥德、海涅、普希金的诗,巴尔扎克、莫泊桑、契诃夫的小说,《醒世恒言》、《儒林外史》,还有三四十年代革命加恋爱的巴金、茅盾之新小说,皆是我捧读的爱物。
到了70年代中期,我的阅读渐渐超越了诗歌小说之感性文学领域,而初识到思想、理性的深刻与宏大,美妙和冷峻。一扇更大更亮的窗户打开了,我第一次熟悉了罗曼•罗兰、别林斯基、斯达尔夫人等西方文论作家的名字。还没有读过黑格尔,就知道他“现实是合理的,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名言。还没弄懂恩格斯《反杜林论》的思想实质,就欣赏上了其中“杜林先生献给杜林一束玫瑰花“的讥诮幽默。一本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让我们明白领袖是人不是神,同样超不出历史环境的制约。还有一本油印的瞿秋白《多余的话》,在我们几个爱书的年轻人之间传阅,他的一句“历史的误会”大大震动了我们的神经。
在那个不正常的年代,也常有情绪低落迷茫的时候。于是三五知己,关起门来,暂时隔断外面高音喇叭里“语录歌”和群宣队员的嚣叫声,偷偷地用一架手摇唱机放唱片,轻声和着德里戈、托赛里小夜曲曼妙忧伤的旋律哼唱,随着莫扎特小步舞曲打拍子。一颗颗饥渴的心灵,踽行于粗粝荒芜的文化沙漠里,坚持着对精神绿洲的追寻。这一段青春岁月的人生经历,给我留下深深的记忆,它不仅改变了我的阅读趣味,拓宽了知识文化天地,且培养了我对思辩的兴味,及独立思考的初始能力,其收获的精神养分,足以终身哺育我的灵魂。
人生即历史,生活何尝又不是对书籍的注释。文化的滋养,不仅抵御了生命日常碌碌间的虚无,更助我成熟了人格与精神。世上有获利得名的成功,但“受爱激励和知识导引的生活才是高尚的”(罗素)。良心做人,读书育智;活在性灵与情趣中,少了一些名缰利锁之羁绊。这种选择,不也是一种成功?
岁月如东流逝水,几十年韶光轻抛,个人生命浮沉于世间,阅社会板荡,人生波澜,多少体味到逆旅潇潇跋涉之艰难。心灵深处,既有“客船听雨“的苍凉意,亦有“中年是一杯下午茶”的冷暖。于是,近10年来,用笔记下书里书外一些思绪,谈的却是个人命运以外的话题。浅愚高深且不论,发出的是一支思想芦苇微弱的声音。它是在呼唤,呼唤自己和他人的性灵。(《明窗亮话》,“开卷文丛”之一,吴茂华著,凤凰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