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中的主人公 K,在执行死刑的那个晚上,表现得十分冷静而情愿。我想,如果
K还像原来一样抵触着,是否可以拖延死期?为什么不抵触了呢?大约也只有这时的抵触,会呈现出正效应的,可是
K没有。
K听任着摆布,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他眼看着那把刀从刀鞘里拉出来,被高高举起。月光下,那刀又长又薄,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杀牛刀。甚至,
K一直盯着有一只手,伸过来,扼住了自己的喉头,然后,另一只手将刀戳进了他年轻的胸膛,又转了两转。
K死了。
K是银行的一个高级职员,年仅31岁。他业务精熟,懂好几国外语,如果他不死的话,其前程一定会很不错的。但是,
K是不幸的,最不幸的还不止是死,而是他原本就无罪。
K从做被告到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个法官在哪里?从来不知道没有进得去的最高法院在哪里?甚至从来没有真正的恋爱过……事情就是这样,
K被宣判了死刑,并执行了。在死亡面前,他曾经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包括幻想。
K是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家伙,他的白日梦不是标尔斯纳小姐,不是副经理的职位,如果是就好了。这些具体的欲望,或许可以帮助他在处理自己案子的时候,变得狡猾一点儿,卑鄙一点儿,那么案子起码就会像推销员的案子一样,一拖就是二十年。可
K不是这样的,表面上他也想让自己的案子怎么样,而实际上他却是想让那个庞大的机构怎么样。由此,这个
K变得不同一般了,尽管那是何等脆弱的不同一般。 K的梦做得过于狂妄,所以,
K只能以迅速地死掉来结束掉这场梦。
当我合上书页,我忽然想到,其实
K这个形象是很诗意的。他身上有一股单薄、失眠之感,在时间中苍凉地盘绕,且挥之不去。他想绕出去,却不行,但他依然硬着头皮绕着,像一堆愈烧愈弱的火焰。
K从被捕的早晨开始,就表现出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的叛逆性格,那些比他强大的多的东西,始终都没能使他慑服。
K是极个别的,很本性的,没有乌托邦似的主张。或许
K,还有些冷漠,或自私,或傲慢,或神经质,但他的骨头不软,直到死。在诉讼中,他也曾犹豫过,异想天开过,他去找过律师、画师等,想利用可能帮助自己的关系,促使案子朝有利的方向发展。可几乎每一次,
K对那些人抱有希望的同时,就深感失望了。
K看到他们无一例外地在空谈,在推延,甚至在腐烂,并且这种表面的言语,无休无止,毫无确定性。
K不想去讨好谁,更不想去行贿,最后他连律师也给解聘了……
卡夫卡让我看到了:谁也不可能完全主宰审判过程,这个过程似乎早已成为了一个过程,与任何人都不相干。所有的人只要陷进去,都会身不由己地被它左右。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与每一个环节,极其复杂而微妙地相互关联,或是相互勾结。或许某一个人的某一句话,说不定就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K在整部小说中,仿佛都在桀骜不驯地走来走去,天底下好像就剩下了
K,真实而傲慢地高仰着他那颗疲惫的头颅。
小说的最后,卡夫卡的愿望得到了极致的表达———
K逐渐衰弱的眼睛,还能看到那两个刽子手就站在他面前,脸贴着脸,
K望着他们,“像一条狗!”他说。仿佛表示他人虽死了,却还留下这件事的耻辱。小说以“耻辱”一词结尾,这或许是卡夫卡最为关心的,也是令我震撼的一个问题———耻辱!谁的耻辱?作为一个个体的
K死了,一个伟大作家有必要担负对 K的永久同情吗?关键是今后,更多的
K还会不会死去?如果一个无罪的人,不去顺从的,卑微的应合那些权力部门,及疏通人际关系,是否只能是一死了之,并且,只会是加速一死了之呢?人类的耻辱柱上,又由卡夫卡填补上了
K这件事。
卡夫卡是否以 K的悲剧之死,在审判着“审判”? K是卡夫卡的一个愿望,或者说,
K代表着这样的一个愿望———尽量不被误会,不被诬陷,不被无辜地致死!卡夫卡在向人类的耻辱宣战,尽管他的愿望,到头来还是破灭了。但我认为,这愿望像一个幽灵,一个获得了
K的名称的幽灵,会经年累月地在有人读《审判》的城市上空徘徊。
K诗意的力量,不在于其结局无非是一个“死”字,而恰恰在于这样的一个无辜而轻易的死,获得了美学意义上的对于审判嘲讽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