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独自一人,站在距离海边几十米处。我听到大海的声音,看见大海的波浪,却不敢向前继续走去。
在黑夜里,大海是一条隐约可见的白色波浪线,翻滚,涌动。神秘,又令人惧怕。身后是灯火明亮的城市,眼前是隐在无边黑暗中的大海。我怀着对大海的好奇与向往,很想向前走去,探一探大海的神秘,触摸一下她的温度,但又不敢迈出脚步,觉得每前进一步就是向危险迈近了一点,甚至怕海浪突然伸出手来,拉我进入大海。四周人影稀少,偶有一个人踩在木条铺就的小道上经过,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阵,装作一个疾走爱好者,朝相反的方向而去,待那人走远,我再停下来,体验着一个人面对大海的感觉。
《海之情》 /宋守宏 /水彩画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内陆的人,对大海的向往其实有些叶公好龙。真正站在海边,心里着实有强烈的陌生感,生怕不小心被大海吞没。向往大海的心愿,其实只是远远地望着而已。对于大海,我还没有办法敞开来歌颂,抒怀,我只是试试探探,想要前进一点点。
但仍然心有不甘,面向大海,接近大海的愿望一直藏在心中。身后是几万公里的大陆板块,眼前是神秘的海岸线,我处于地球表面一个美妙的分界点。
《海浪》/宋守宏 /水彩画
在我最喜欢流连的卫星地图上,此刻的我,微如一粒沙尘,或许比沙尘更小,以偶然的机缘与时刻,存在于青岛市崂山区的大海边,身处一个狭长形的海边公园,身后是汽车飞驰的海滨公路,脚下是细软温柔的沙滩,眼前是黑暗无边的大海,一条白线,喘息起伏。
我喜欢感受与铭记生命中某些独特的时刻,出离日常生活的痕迹。而我目前所做,只能是痴痴地面朝大海站着,与不远处那一条缓缓涌动的白线对视。踌躇再三,试探几次,终究不敢前进一步,只是久久伫立,看那条白线黑暗中波动,哗哗的声音被沙滩过滤成柔软的细语,那是大海熟稔的语言,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谜语。
《海边拾贝》 /宋守宏 /水彩画2
落地青岛是在深秋的傍晚,出了候机楼,回头看去,大楼上两个字,仿若“青鸟”,而明亮的并不庞大的一座长形楼体,在夜色里,真的如一只刚刚飞来停驻的鸟儿,青翠亮丽。夜风四面吹来,清冷洁净湿润,又不似江南的风只有柔腻,而是还带着北方的泼辣性子,齐鲁大地的豪爽亮嗓,让人不由得裹紧衣服。
《八大关小景》 /晏文正 /水彩画
白天的行程中,但凡看到大海,便痴痴地遥望,我们对大海,常常能做的,也只能是望着,看她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翻起波浪,击打岩石,看她笼罩在雾中如一幅烟雨画卷,看她如一道布景,映衬着圆润连绵的崂山与悠闲飘荡的白云。
亿万年的崂山,被大海与海风磨去了线条与棱角,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众多圆嘟嘟的山体,也不高,也不险,只是一种温柔厚重的铺陈,娇憨可爱,就像是张开了怀抱,将大海尽情揽在自己怀中。在地图上,青岛崂山区的一半区域,被绿色覆盖,那是崂山风景区。
《崂山明霞洞途中》 /晏文正/水彩画
对于崂山,我们这代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崂山道士》,很是受了一些教育,从中学到了一些道理,比如,要想求仙学道,还得步步登高;学成一件技艺,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比如,想得真经,从天天砍柴开始;当然,它最重要的是告诉我们,不能白日做梦,而要脚踏实地,否则一切皆成空。
想必崂山,海边仙地,灵气弥漫,千百年来,人们渴望去往那里修炼成仙,得道成佛,于是几多传说从由此诞生。
《俏也不争春》 /姜世钰/水彩画
3
登上崂山看大海,别有一番情趣。山无棱角,却不是没有险峰与性格,因为被大海亿万年地抚摸、浸润,被海风天长地久地吹拂、摩梭,呈现出坦然放达,憨态可拘的模样;一群一群的山石,形成一幅画面,像是某种场景,这一片,是一位将军端坐,前面一群兵士,随时听候调遣;那一群,又像几个兵马俑;这一个石头,孤独不群,顶上平坦,仿佛上帝随手放下的一个棋子。有这丰饶的山石相伴,大海不再荒凉与寂寞。
时在深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海一直被群山牵挂、环绕、映衬,默默无语,深情相伴,更显出从容宁静。山水相伴相依,缠绵无尽,山有水的温柔,水有山的坚定,说不清是山更柔美还是水更坚硬。就这样万年不变地山水一体,长相厮守,形成命运共同体,生化出几多传说与美名。
《崂山》 /袁玉堂 /水彩画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历代人们不断考证,这仙山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它只是白居易心目中的一座山,一片海,只是诗人的幻想。而人们追慕仙地,前赴后继来到崂山,修炼求道。崂山里现有道观十余个,太清宫大树参天,古木成林,几株八百多年的山茶树,吸聚岁月的精华,山水的灵气,枝头花蕾,饱满欲放。不知远方的海面,是否会有一个化城,将这一切遇衬到那里,形成又一个海上仙山,花团锦簇。
《仰口湾胜境》 /卢孟珉 /水彩画
深秋的崂山,树叶金黄、火红,是灿烂到极致的生命,用绚丽来结束一年的使命。登上一个山顶,气温又低几度,空气甘冽清新,仿佛真格进入传说中的仙境。仰头看,云朵忽忽飘过,所谓风云变幻,大概就是这一番景象,站在高处放眼前方,崂山与大海相互交融,默默铺陈,一路走向远方。远方那看不见的地方,是否隐藏着仙境,直让人们世世代代追寻。
《雾戏雕龙嘴 》/赵民生 /水彩画
《八水河海边》 /赵民生/水彩画
4
独自亲近大海的愿望,终是不敢实施。夜更深一些,又不愿离去,我的脚在沙滩上站出两个小坑。右边是我们入住的酒店,左边是一湾灯火,明亮闪烁,像有无数的眼睛眨来眨去,成为一道风景。
风景总是在远处,观望时有着迷人的韵致,抵达后或许平淡无奇,但总是想到那里去看一看,于是我顺着公园的木板路,踩着柔软的细沙,向那里走去。对于陌生人来说,不知东西南北,大海仿佛总是圆的,你从哪里看,都只是一湾海岸线。人们总是在不一样的境况里,许下一些心愿,仿佛这样显得神圣,更容易实现。
我相信在这陆地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她眷顾我微小的心愿,倾听一颗微如尘埃心灵的倾诉。我感受着此刻我在的静谧与神秘,在右手边那道白线的起伏下,向着前方海岸线走去,对着那里的一怀灯火,对着隐在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大海,郑重地许下一个心愿。
《山与海》/陈坚 /水彩画
《清晨的海岸》/陈坚 /水彩画
第二天上午就要告别青岛。清晨,我想再去看看大海,看能否找到我昨夜留下的脚印。掀开窗帘,豁然看到弯弯的海岸线就在眼前,画面最左边,是白色的大楼红色的屋顶,向右依次排列过渡,由高到低,由低向高:绿色的林带,弯曲的海滨路,爬行各色汽车,淡黄色是沙滩,褐色是海水浸湿的沙滩,白色是翻滚的浪花,蓝灰是静静的海面,远处是连绵柔软的黛色崂山。
年轻而美丽的青岛,生机勃勃的崂山区,正在向着太阳醒来,迎着大海,开始新一天的律动,一点点走向活跃。这清新而生动的海边,真是让人惊喜。如果有另一个我,昨晚立在窗前,能够看见尘埃的我走在黑夜里。而这世界,虽然每个人有许多个自己,但只有一个肉身,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只能于今早回过头来,顾影一下过去时的那个自己。
《石老人》/田建新 /水彩画
《海边》/董福利 /水彩画
5
我沿着昨晚走过的路再次走向大海,看到海滩上无数的游人。阳光下的大海,泛着灰白色,海面之上,漂浮一片似有若无的水汽。沙滩上的脚印,如此相像,谁也找不出哪一个属于自己。
我向大海走去,借着阳光与众人,不再惧怕。我要亲眼看到陆地与大海的边沿,亲手触摸海水的温度。人们在海边流连,拍照,一个中年女人,不断从包里拿出丝巾披到肩上,红的,黄的,绿的,粉的,花的,变戏法一样,好像她那个大袋子里有无数条丝巾,有这世上所有的颜色,她以大海为背景,面对镜头做出各种姿态与表情,吸引来一些目光,也不在意,她只是要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尽快留下某种纪念。
有几个人,拿着小塑料袋,弯腰低头拣小石头,见到可心的,装入袋中,有的拾起来,拿在手里看一下,达不到自己的收藏目标,远远地抛出去,那一粒小石子,重新落入被水冲刷成平面的沙地上,不知是喜是忧,幸或不幸,与这个人失之交臂,也是与另一人结缘的开始,它的命运走向或许就从北京变成了昆明或西安也不一定。
《海滩》/梁凯 /水彩画
6
我面对阳光下的茫茫大海,带着一点点嗔怨与委屈,向她陈述昨夜的恐惧与好奇,大海哗啦、哗啦涌动,仿佛笑我痴笑我傻。我拣起一颗石子,奋力投进大海,就像是说,讨厌!但又立即觉得砸疼了她,歉意地走近她,直走到一个小浪头前,蹲下来,将手放在一片泡沫之中。
《海》/陈锡岩 /水彩画
这个浪花,它一路从海上涌来,跑来,被沙滩绊住了脚,缠住了腿,消磨了意志,早已经没有力气,化作一阵泡沫,随即消散开来。我们人为地赋予无尽诗意的大海,落实到具体,也就是一片小小泡沫而已,一股微腥气味,一阵噼噼啪啪的小声音。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在内心告诉自己,在我生命中的一个时刻,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曾经出现在这片陆地与大海相连接的地方,曾经面朝大海,许下过一个心愿。
《海》/苏和平 /水彩画
《海》/刘蜀青 /水彩画
我在这里拣一块小圆石带回,做为我曾经来过的纪念。我站在海边,用手机自拍,海风吹起我的头发,我的脸有些变形,这些照片存在手机里一段时间,或许内存太多,或许不小心删掉了。
但我在海边的这一段记忆,将一直伴随着我,提起大海这个词,我会想起青岛,崂山,心中生出温暖与平静。
《夜晚的栈桥》/袁琳 /水彩画
周瑄璞
1970年生于河南省临颍县,现居西安,中国文坛新晋实力派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曾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入围路遥文学奖、花地文学榜。
本文部分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ND-—欢迎关注
「崂山文艺」
公众号欢迎分享转发文章如需转发,请备注「转自崂山文艺」
/遇/见/崂/山/ /邂/逅/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