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崂山冰瀑里杳渺高逸的隐士不同,北九水的冰瀑,则离人间烟火更近一些。
冬季向来是风景区的淡季。淡,却自有淡的妙处。人稀,便能听见流水和步履的声音。木叶落尽,天空敞亮得很。况且,蔚竹庵的竹子总是翠碧的,得鱼潭的鱼影总是灵动的,还有呢,大雪,冰瀑,可都是秉性高冷,不喜热闹,它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与熙熙的人群岔开,拣清寥枯寂的时节,悄悄地来。
潮音瀑的水声还是那么清冽,它的肌肤已成冰玉,然而血脉依然是水,筋骨依然是水,只不过,柔软的水之血脉和筋骨,却因着深彻磅礴的寒凉,反而砥砺淬炼得坚硬刚强起来,而且,愈冷愈硬,愈冷愈硬。
想来,冰瀑的性子也是很刚烈的,就像世人的一类,不怕外来的冷漠、傲慢,怕就怕人家对他的好,一句暖心的话,就受不了了,原本用来迎对这个世界的壁垒森严,分分钟,整个儿就都化了。
冰,就像夏日里颖角的小荷,是一点点地出于水的。慢,却耐心,执拗,从不言弃。直到一面银子打制的盔甲,美玉联袂的氅袍,罩住了寒崖之上一线泠泠的水脉,然而一曲清筝之乐,犹自高高低低地弹拨着,不休,不止,无倦,亦无厌。
与天落水的人字形冰瀑不同,靛缸湾上的冰瀑是一袭玉袍,颀拔苗条的腰身立在崖上,宽大的洁白的裙摆铺展开来,披覆在一泓碧幽幽、蓝汪汪的静潭之上。而一曲天籁,于一派晶莹剔透的澄冰之下泠然生发。
潮音瀑,即便瀑已成冰,潮音兀自在冰罅里轻轻地吟唱,从从容容,平平静静,丝毫没有被遮蔽的郁闷和抱怨。水心,冰心,原来皆是天心呐。
狮子浮屠侧畔,冷翠峡的水坝,是北九水的又一处观冰瀑胜境。寒到盛时,整面冰坝都挂满了冰。头上是沉默的狮子,还有庄严的石塔,迎面是凛凛的冰瀑,然后一群声气热烈的观瀑者,着鲜艳的衣装,大红大绿,与银装素裹的冰瀑映衬着,堪为一画。
与冷翠峡相似的,还有蔚竹庵下水坝的冰瀑。只是这里的水坝要更高一些,因而冰瀑也更加相貌堂堂英姿飒爽。除了冰瀑,逢上冷晴的好天气,冰瀑后瓦蓝瓦蓝的高旷天光,又是一景。若再巧一些,滑溜口方向的落叶松林里会又雾凇,寒山白头,空林卧雪,高崖披玉,令人仰之而观叹。
每年冬天,雪都格外偏爱崂顶。从农历十月底开始,到来年春暖花开,冰雪一向是要在山上呆满足够的时日,特别是巨峰八卦门环线以上,比如坎门、八角池一带,冰与雪是撵也撵不走的留鸟。
崂山最早的冰瀑,应该生发在八角池的悬崖之上。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这话一点儿也没水分。人说崂山最高的泉是源泉,也就是太乙泉,我觉得八角池悬崖上的泉,约是比太乙泉还要高一些的;或者,两泓山泉,源出一脉,也未可知。
八角池崖上的泉声势不大,即便在夏日雨季里也是这样。可这样的泉,心劲儿却是很长很韧的。一点一滴的水,一点一滴地落下来,林间的风稍微大一些,就把这水声给湮没了。可风总有止的时候,人来了,也总要回到山下去,所以这泉一点儿都不急惶。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停下来,所有的脚步都远离而去,一座高冷荒寒的大山之上,就剩下一滴水、一脉泉,在寂寂漫漫的时光里,向下,向下,铿然有声。
冰瀑却是向上的,时时向上,天天向上。这向上是内生的,是对“水往低处流”的一种无声的反驳和归谬。这向上又是外加的,是浩大的冷给硬生生逼出来的——是啊,天下谁不懒啊,谁天生就是硬骨头啊,谁的心肠又是从一开始就这般冷这般硬啊?
……
冬天里,与第一场雪搅疯朋友圈不同,崂山冰瀑的生发却是悄然的、渐进的,低调对于它们,不是妆在脸上,而是沁入了骨子里。
不就是一滴水么。崂山冰瀑这样想着自己,心里自然就冷了静了平了。是的,原本是一滴水,贴着草木和大地匍行,是山崖让自己立了起来,然后又是严冬凝固且举帜了这立;然而这些都是一过的,它们终将在东风里重归于一滴水。所以,明了了这一点,每一面冰瀑的头脑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素朴和冷静。
素朴,冷静,而且澄澈又空明,幽谧又寂寥,这样的美,天生具有神奇的力量。就好像一味药,冰瀑是天然的治愈系,它是可以祛火、凉燥、降心、静气的。
喜欢看冰瀑在山崖上站成一个倔强的存在,喜欢看这个存在澄澈地将自己擎给世界,就像擎起一柄光明的剑,一支热烈的烛。对这个明亮而冷酷的存在,不必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望一望,刹那间,心里就流水高山了,就灵犀一点了,就万念俱化俱空俱明俱静了。
当尘间的姹紫嫣红纷纷谢去,当思南的候鸟没有了影踪,当灰白和苍凉成了北方山野基础的色调,是时候,到崂山的深远之处,寻一寻,望一望,那雪肌玉骨天心澄澈的冰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