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青岛很小。往东过了中山公园就是湛山村的菜地;台东到了手表厂就是亢家庄的农田;往北,海泊桥附近是太平镇、东西吴家村、小村庄等城中村,当时还种地;四方、沧口是大片的工厂和工厂的家属院,也有很多当时还种地的城中村;北岭感觉很远,而且过了北岭就能闻到化工厂、造纸厂那浓浓的刺鼻味道;楼山后感觉像在天边,要坐马笼子火车(当时的一种通勤火车,没有座位,据说更早是运马的,所以叫马笼子火车)经过大港、四方、沙岭庄、沧口好多站才能到。
西镇话和青岛其他地方有明显的区别。大概是日照人比较多的缘故,西镇话带有明显的日照腔,语调比较冲,而且叙述性的语言中尾音多带转折的拉长音。再配上西镇人天生的高门大嗓,话语中透着一股海蛎子般的生猛和霸气。
那时候的青岛话以除去西镇腔的市南音为正宗,市北大部分与之接近;市区内不同地方的腔调,老青岛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虽然身处市南,但语音上的差异还是让西镇的孩子略微带些自卑;但他们固执地认为台东话,尤其是四方、沧口话显得更土,而且是西镇孩子调侃的对象。
青岛是座近代移民城市,青岛方言的语音和青岛市区周边的即墨、崂山、胶县、胶南等有明显的区别,方言学上被称为“方言岛”现象。我一直认为,特立独行的老西镇话更是“方言岛”现象中的方言“孤岛”。
40多年来,西镇人词汇和语言风格有许多有趣的变化。小时候,很多东西的叫法估计现在的孩子已经听不懂了。比如:收音机叫“电戏”,也有叫“半导体”的。似乎“半导体”专指那种小一些的晶体管收音机。
我小时候见过邻居家一台大电戏,老式的落地电子管收音机,苏联产的,是这家的大爷50年代末援助外蒙建设带回的,是直流电的。打开后,可移动指针调台的带数字玻璃长条框里亮着很柔和的黄光,声音浑厚、带有嗡嗡的回音。常播放“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样板戏《沙家浜》唱段)之类的样板戏。我小时候很羡慕他家这台电戏,那时这样的电戏可是家里的一尊大件儿。
还有一种老物件儿叫“风箱”,西镇一带读作:fěngxiān。和我差不多大的西镇孩子应该都有“呱嗒、呱嗒”拉风箱、烧大锅底的经历;尤其忙年时拉风箱蒸馒头、炒花生、炸麻花的事,让人很难忘怀。
当年老人管吃饭的菜叫“就吃”、喝酒的菜叫“肴儿”,用筷子夹菜叫“叨”(不知对应汉字,暂用此字代替)。
“就吃”一词,我小时候常听老人讲以前一家老邻居的故事:当年一个八九十的老太太带着六七十岁的儿子、儿媳妇过日子,吃饭时老太太常唠叨、训诫儿媳妇:“就吃、就吃,是让你就着吃饭的。你就三口就吃吃一口饼子怎么中?你得吃三口饼子就一口就吃。你真是个吃食种托生的!”
“肴儿”一词,小时候常听一个好喝酒的邻居盛情招呼过往的邻居:“好酒好肴儿,不过来喝(读作:hā)盅儿?”其实那时哪来的好酒,无非是地瓜烧,好一点儿是栈桥白干儿;所谓好肴也不过是萝卜丝拌虾皮,顶破天是大葱炒鸡蛋。而且那时生活都不宽裕,常喝酒的人被视为不会过日子、不着调,往往老婆孩子要跟着受屈;好撒酒疯的酒鬼更招人不待见,常常是反面教材。
关于“叨”的说法,在过去无论是过年亲戚团聚,还是结婚的酒席宴上,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来来来!叨叨叨!别(读作:bài)放下筷子!”
那时的连环画,西镇的孩子叫“小书”。额头叫“野勒盖”、膝盖骨叫“膊楞盖”。鸡蛋叫“鸡仔儿”、破了的鸡蛋叫“挤窝”、白球鞋叫“白万里鞋”、白衬衣叫“白小褂”、醋叫“忌讳”、水桶叫“水梢”、凳子叫“杌子”、吸烟叫“吃烟”、修理叫“扎固”、小气叫“嘎咋子”、烟道被称作“附台”、男孩叫“小扫儿”(“扫”读作:sāo,不知对应汉字,暂用此字代替)、女孩叫“小嫚儿”。推开门叫“拥开门”,拥读作:yǔn;还叫“wěi”开门的,不知对应哪个汉字。有钱、富裕叫“阔”,不读kuò,读作kè;很有钱、很富裕被称作“海儿阔儿了”,或者“刚阔儿来”(“刚”在这里读:gàng);着装很漂亮叫“很姿势”。长度计量单位毫米被称作“米厘”,单位前还要加“个”字,例如3个“米厘”……凡此种种,很难罗列齐全。
老人的许多词汇更奇特,小手绢儿老人叫“小手方”;狼叫“马虎”,更老的老人称老虎为“大虫”;马扎子老人叫“交叉子”,读作:jiǎochēnzi;屋里的地面老人叫“丢地”(“丢”读作:diù,不知对应汉字,暂用此字代替)、条帚叫“站靶子”、有能力称作“能依”(读作:nèngyī)、把东西丢掉叫“撇了”、总共多少叫“共延多少”(“延”似乎应当是“然”的转音)。拖鞋叫“撒哒”;当时老人穿一种自制的木质拖鞋,叫“呱嗒板儿”,前边有两根横条的,也有人字拖的,像日本木屐,但少了两条支撑的木条。东西损坏了或者食物变质了叫“踢蹬了”;老人常说一句话叫:“吃了不疼,踢蹬了疼”,是指食物吃了不心疼,但放久变质了会让人心疼。手巧被称为“伎俩”,“伎俩”一词在这里为褒义,是有技艺、有本领的意思,手巧的人叫“伎俩人儿”。
老人们有些称谓绕了个大弯儿,比如:老夫妻俩间经常不叫名字、不称姓,互相称:嫚儿她爹、嫚儿她娘;或者省略为:他爹、他娘。熟人间打招呼也经常是:记孩儿他娘、小安他爹之类的叫法。
邻居间拉呱做第三人称表述时,老人们常以旧社会这家人的职业称呼,例如李家饭铺家、林家茶炉家、烟筒家、小铺家、火烧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