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铮铮
张首席与哈佛医学院院长合影
在麻省理工学院兰格实验室,张瑞敏见到了实验室创始人罗伯特·兰格教授。后者穿着极为朴素:一件白衬衣,外罩V领的灰色羊毛衫,下身穿一条黑西裤,外加休闲皮鞋。他身形瘦削,一米六五左右,在欧美人里着实不高。
走在任何地方,兰格教授都不太会引人注目。谁又能想到,他被称作“医药界爱迪生”。在他43岁时,就成为了美国的“三院”院士,是当时美国最年轻的“三院”院士。所谓“三院”,指的是“美国国家科学院、美国国家工程学院、美国国家医学院”。更了不起的是,兰格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孵化出40多家独立运营或已被大公司收购的公司,整体估值超过200多亿美元,是美国科学研究与商业实践完美结合的典范。
一个传奇
他的办公室只有十几平方米大,靠窗的位置是个L型的工作台,上面有两行悬空的书架,墙壁上挂满了他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或奖牌。他获得过美国国家科学奖、芬兰千年科技奖等重要奖项。他笑着说,还有很多奖项没法挂上去,因为只有奖金,没有证书或奖牌。有人这么评价他:他的人生赢家清单里,只差一个诺贝尔奖了。
但他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也有人生的至暗时刻。1974年,兰格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获得了化学博士学位,但他一心想进入医学界,拒绝了埃克森美孚这样的大型石油公司的工作邀约。而那时候,美国的化学和医学是毫无关联的两个学科。因此,他求职时处处碰壁。最后,只好在朋友的推荐下,去了波士顿儿童医院做博士后,研究抑制癌细胞中血管生成的方法。在狭小的实验室里,他研究出了一种晶片,可以通过电脑微处理器的控制,达到药物靶向准确输送及释放及时的目的。当他向美国卫生局提交研究申请,希望就这项技术进行进一步研究,结果连续多次,都被拒绝了。
博士后不能永远做下去,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放低要求,在麻省理工学院谋到了一个临时性的工作岗位。开始的很多年,他申请不到研究基金,也无法与大公司合作,甚至一度差点被解雇。他的探索太超前,如提出的透皮给药系统(即贴布),可以控制药物成分的释放,日后成为医药产业的重要分支(药物缓释材料),当时却被认为学科跨越程度太大,技术上不具可行性。甚至有人说,他根本不懂医学,也不懂生物学。
张瑞敏和兰格年纪相仿,一个是企业家,一个是科学家,所在领域不同,但做事的道理相通。
他问:“你有‘医药界爱迪生’之称,很多东西,你提出来的时候,比别人超前很多,当时没有人认同,但你可以坚持下去,主要是因为你坚信自己是对的呢,还是有别的原因?”
他答:“我坚信自己是对的,所以我会坚持下去。”
他问:“别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只有你提出并坚信,怎么解释呢?只能说你是天才?”
他答:“我认为不是这样的。但确实,人们通常认为是对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对的,至少不是有先见之明的判断。实际上,很多人都有过在别人不认可的情况下,发现或发明新的东西、从而改变世界的经历,我只是其中一位。”
他问:“其实,我们在创新的时候,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一种观念或方法提出之后,很多人觉得不可能或不认同,这样就很难让人齐心协力干下去。但你可以让别人跟着你一起干,你是怎么让大家协同的?”
他答:“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做法。早期主要靠自己,现在实验室招聘人员,选择的就是理念相近的人,他们充满激情,不需要说服。”
他问:“你刚才说改变世界,乔布斯的名言就是‘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你认为你所在的领域,未来能否攻克癌症或糖尿病这样的疾病?”
他答:“我相信,有朝一日肯定会做到的,但我们做的只是一部分工作,还需要不同领域的人共同参与,这也是一个非线性的过程。”
非线性的世界
2017年9月20日,张瑞敏在首届人单合一模式国际论坛上演讲
其实,这段对话也是张瑞敏对自我的一种叩问。海尔从2005年提出“人单合一”模式,十几年来一直在探索,这在中国企业界实属罕见。无论外界怎么说,也不管股价如何,他都保持着极大的定力,以及一贯的系统性、开放性、自主性思维。
一件事情坚持一天容易,坚持十年很难。企业一定会消亡,组织不会消亡,这可能是商业社会的终局,而“人单合一”模式是为了实现真正的永续经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兰格都是未知世界的探索者,试图给世界以恒定的解释。
1987年,兰格和几个同事创立了第一家公司,开发用于治疗糖尿病等疾病的药物释放体系(这家公司很快被当时一家大型制药公司收购),而那一年,是张瑞敏到青岛电冰箱总厂的第三个年头。他们都必须依靠个人努力,带领公司走过艰难时期。而当事业的基础足够坚实,全世界的人才才可以为我所用。兰格实验室每年开放10到20个博士后位置,有5000到10000人申请,竞争极为激烈,确保吸引到全世界最聪明的人。而海尔这样的大型公司,主动拆散自己,变成许多小微企业的组合体,与创客们分享收益,吸引内外部人才参与创业,所谓“全世界都是我的研发部,全世界都是我的人力资源部”。
传统上,从“研究”到“产品”的思路大概是这样的:先进行基础研究,主要目的是为了扩大认识的边界,很可能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然后进行应用研究,主要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最后才是商业开发,将发现或发明转换成为实际的工艺或产品,直到实现大规模量产。然而,线性模式并不总是正确的。如青霉素的发现就纯属意外,英国细菌学专家弗莱明发现培养葡萄状球菌的培养基发了霉,长出一团青色的霉花,而霉菌周围的葡萄球菌全被杀死,一种伟大的药物就此诞生。
兰格实验室的研究涉及材料学、医学、生物学等多个学科,因此团队成员有化学家、分子生物学家、临床医生、机械和电气工程师、兽医、物理学家、药剂师等。实验室对商业开发介入很深,在过程中也拓宽了基础科学的边界,如通过多孔聚合物实现大分子药物在体内的定量和定时传输,也推动了“渗流理论”的发展。最能反应兰格实验室跨界的例子,是将DNA技术融入洗发水中。实验室发现了一种非病毒基因转染材料,原本用于将外源DNA转移给宿主细胞进行基因治疗,后来发现该技术可以用于护理头发,于是创办了一家公司,开发新型洗发水,以科学手段解决美发问题。
在企业家里,张瑞敏也是较早意识到线性管理模式缺陷的人。传统公司治理从上到下贯彻始终,公司规模越来越大,管理层级越来越多,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僵化。最高管理者足够英明,可以推动企业适应这个时代。一旦最高管理者的战略决策发生重大失误,企业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企业必须以非线性的网络结构,代替过去线性的金字塔结构。企业进入的领域,未必只能是家电产业,只要和“智慧家庭”有关的产业,都可以进入。这样的判断,很多层面突破了大多数人的认知,如继任者选拔、多元化还是专业化、企业内部是否可以有交易。不被许多人理解,也属正常。
追寻内心
什么东西能够长存世间?财富?权力?名声?其实都不是。张瑞敏在哈佛大学闪米特博物馆,面对《汉谟拉比法典》的展品时说:“汉谟拉比法典的颁布者,是古巴比伦王国的汉谟拉比国王,古巴比伦王国那么多国王,其他人还有谁记得?人们之所以记得汉谟拉比,是因为他制定了《汉谟拉比法典》。我们正在探索的模式,会被人永远记住吗?”
美国这个国家,似乎总能诞生传奇,如开国三杰之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就既是一位政治家,也是一位物理学家,提出过电荷守恒定律,用正电和负电表示电荷性质,还制作了避雷针,设计了最早的游泳眼镜,发明了颗粒肥料。问及成为“三院”院士时的感受,兰格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高兴。”但他也提醒,美国这个国家,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
在他职业生涯的前十年,没有得到任何的认可,大家都不同意他的观点,他差点被解雇,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直到他真正做出一些事情,被证明是正确的,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一时间,大家蜂拥而上,给他授予各种荣誉,很有些鸡犬升天的感觉。其实不只是他,所有的人,只有真正做出无法否定的成绩,别人才会认可你。经营企业不也是如此吗?当你默默探索时,别人不会在意你,甚至有人冷嘲热讽,你得耐住性子,活成悬崖上的一棵孤松,咬定青山不放。
兰格是个真正的跨界人才,研究横跨多个领域,很好地平衡了商业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把不同的化学试剂混在在一起,观察化学反应。还没上大学,他已经可以独立制作橡胶和塑料了。他认为,自己有改变世界的想法,才会产生这样的跨界思维。但挫折是不可避免的,很多人失败了,只有少数人成功。“简单来说,你必须坚持不懈,当你重复的次数足够多,别人就会听你的。”
走出兰格实验室,天空变得阴郁起来。3月的波士顿,天气多变,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雨雪交加,如同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张瑞敏的人生格言是苏格拉底那句话:认识你自己。认识了自己,才能认识世界,也才能输出有恒定价值的认知。历史是让人记住的人和事,没有事情留下的人,最后会被人遗忘。《史记》用纪传体而不是编年体,大概就是因为司马迁相信,人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的选择。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只有奄奄一息过,那个真正的我,他才能够诞生。”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敢于追寻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