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小提收起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高海群,这个原因简单极了,就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你写的信啊!你让我往哪里回信呢?你总不能让我在信封上写着:寄给大海浪花收吧。” 高海群惊骇道:“这不可能!你说你会分到环卫局,我就不停地往环卫局写信。你总可以到环卫局去打听到
的!” 浦小提立刻明白这之间有巨大的误会,约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本来想说,我是去过环卫局很多很多次的,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信。将军领花上的星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历史的陈账,还有必要翻动吗?为了让自己不再痛苦,也为了让自己曾经倾心挂念的男生不再痛心,她淡淡地说:“那是一句玩笑话。高海群,我分到工厂,和环卫局没关系,我怎么会想到去找你的信呢!”
高海群低下了头,一如当年他明白了砖头是不能砸死苍蝇的。镇定和平静回到了将军的身上,他说:“浦小提,我听说你和白二宝结婚了。”
浦小提说:“是。”高海群说:“我还听说,你和白二宝又离婚了。”浦小提说:“你听说的还挺周全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白二宝的声音:“我说钟老师,你这个螺丝壳里能做多大的道场?我请大家到五星级酒店去,一应的开销算在我的账上,也让我有一个还报师恩的机会。”大家纷纷说:“白二宝,看来你真是大发了,普度众生的架势。”
离婚之后,浦小提没见过白二宝几面,有事都是白金自己去张罗。在这种境况下遭遇白二宝,对浦小提是个折磨。浦小提早就料到了有这样一个回合,但她强迫自己迎接这个会面。病痛的日子,她大彻大悟。她丢掉了所有的幻想和虚荣,坦然地面对荣辱和起落。她向高海群笑了一下,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相当于小时候,面对一场突然的考试,向同桌表示自己胸有成竹吧。
浦小提端着茶壶走过去,说:“白二宝,天这么冷,喝口热茶暖暖。”
这一刻房间里很安静。如果说白二宝和浦小提的结合曾在同学中引起震动,他们的分手被认为是对白二宝的惩罚的话,那么,此刻见到光鲜帅气的白二宝和黯淡憔悴的浦小提相逢,就有颠倒错乱之感。
浦小提不卑不亢,很自然地擎起了水壶。白二宝心中立刻充盈了复杂的情绪。多年商海历练,他打着哈哈说:“中队长的茶,咱是一定要喝啊。”
大家纷纷落座。说是落座,实在是美言。每人找个能放下屁股的地方安顿自己就是了。钟怡琴已不像年轻时洁癖,任大家坐下,既使是坐在她一尘不染的床上也在所不惜。加上细心的浦小提在房间的各处都不显山不露水地安放了凳子椅子,地上还摆了好些垫子,大家基本上都找到了自己的座席。钟怡琴说:“今天聚在一起,不容易啊。沧海桑田,我老了,你们长大了。今天早上,我还在想,见了面,能认出你们来吗?没想到,全都认出来了。哪怕你是留了洋,哪怕你是当了将军,可在我眼里,都还是当年的孩子,一举手一投足,都脱不了儿时的坯子。真是三岁看老啊。好了,我不多说了,把时间都留给你们。先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讲一讲吧。”
老师的话说完了,先从谁开始呢?宁夕蓝立刻恢复了当年班主席的感觉,一指白二宝说:“就从你开始吧。然后顺时针方向,一个个来。不过,咱们不谈‘文革’。”
真奇怪啊,白二宝在别处已是颐指气使,一到了这昔日的同学之中,立刻落回原来的地位,听从安排。他开始介绍自己,工厂的经历一带而过,重点是以后的发家史,唾沫星子乱溅。宁夕蓝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好了,白二宝,你后来的日子,你的行头已经代你发言了。打住吧,下面是高海群。”
高海群就站起来,大家说:“坐下吧。这里也不是司令部。”
高海群说:“习惯了。坐下反倒说不出话来。”
高海群说了自己从海军潜艇的列兵当起,从班长到排长到连长到营长团长……一步步地走过来,成为最年轻的师级干部,以后又上了高级指挥班,毕业出来,经过锻炼,升任了将军,现任舰队的副司令员,又来深造……大家听得咂舌,说:“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不对,是一步两个脚印地走过来。”
从高海群之后发言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命运丰富多彩,有上山下乡的,有支援边疆的,有在街道上一直砸洋铁壶的,当然也有读了硕士成了科研骨干的……最后轮到宁夕蓝。宁夕蓝说:“我先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和姥姥相依为命。后来姥姥去世了,可惜她没看到我上了大学。家人从牛棚回来之后,我开始读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跨国公司工作了两年,就到美国读书去了,先是硕士后是博士,然后又是博士后,反正,书是读到尽头了。拿到了绿卡,又结识了我现在老公,他是美国人。我们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他在那边打理,我在这边开拓,难得见面,常常在天上擦肩而过……”宁夕蓝讲得平淡简要,仍让人觉得
口罗嗦,她用平淡表达了居高临下。大家心知肚明了这份彰显,反倒觉得细节多余。优越,在见面的第一瞬间已暴露无余。
钟老师眯着眼睛细细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她不表扬也不批评,他们比她精彩多了,她无权评价他们。待宁夕蓝说完之后,她说:“好。很好。不知你们是不是肚子饿了,反正我是饿了。”
大家就说,饿了。钟老师对浦小提说:“开饭吧。”
大家都忘了浦小提还没自我介绍,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浦小提都在厨房里。吃饱喝足之后,有几个
人假装不动声色地看表,但手腕子甩动的幅度很大。钟老师说:“我知道你们工作都很忙,今天就到这里,我宣布下课了。下次何时上课,就由你们自己商量时间和地点。我若是身体好,一定会去参加。还有一件小事,就是浦小提现在下岗了,谁有能帮得上忙的工作,可以让她试试。同学一场,小提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
浦小提系着围裙,正在收拾碗筷,钟老师的这番话,给了她个冷不防。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然说了,她也就不回避了。说:“钟老师说得客气,其实别的工作我也不一定能胜任。如果你们谁家里需要保姆小时工什么的,就跟我说。我保证做得好,而且价钱公道。”
半月之后,钟老师打电话给浦小提,说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白二宝、宁夕蓝和高海群。浦小提满腹狐疑:“是不是看着我可怜,成心要给我救援?”
钟老师说:“这就是你多心了。人凭劳动挣钱,他们家里也真需要人帮助,两好合一好的事,何乐不为?”
浦小提反思道:“还是老师了解我,别太自卑了。能给同学帮忙,该理直气壮。”
钟老师说:“当年我就看你聪明,这么多年下来,我没走眼。你屈才了,阴差阳错的,怪不得你。只是这白二宝家,我看就算了吧。”
浦小提说:“我本来也不想去,关系太难处了。刚才听您一说,我改主意了。既是堂堂正正地凭劳动挣钱,他是雇主,我好好干活就是。我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倒真让他小瞧了我。”
钟老师不再说什么。浦小提接着说:“老姚这边,我每天会抽空儿来照料他。您就放心好了。”
钟怡琴正色道:“小提,不必。让他女儿照顾他好了。”浦小提看老师拒绝得很坚决,也就不坚持了。
浦小提把同学们的住址画了一张图,确定工作顺序是先到宁夕蓝家,再到白二宝家,最后是高海群。以后隔三差五的,她还要到钟老师家看一看,帮帮小媳妇。钟老师恪守誓言,不动一根手指头照料老姚。(20)